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梁祝]英台大大带我飞   作者:林知 文案 一朝穿越,马文才握拳,一定要好好学习、孝顺父母,最关键的是: 绝不打扰梁祝二人的美好情感! 马文才:等等,英台大大怎么个子比我高、武功比我好,还一点都不娘? 祝英台:( ̄︶ ̄)/ 马文才:大大求带飞! 食用指南 1. 主角和作者都是傻白甜。 2. 本文架空,参照东晋,请勿考据。 3.部分角色部分参照张恨水《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没有看过任何梁祝相关影视剧(对,作者就是这样没有青春!),人物设定剧情发展均是作者本人脑洞。 4.高能预警:本文祝英台性转,祝英台性转,祝英台性转!作者脑洞就是这样清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古典名著 搜索关键字:主角:马文才,祝英台 ┃ 配角:梁山伯 ┃其它:梁祝   第1章 穿越(上)   “儿啊,我儿,来,张嘴把药喝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朦胧的声音,沙哑悲戚。   “夫人,并非我不尽力,从脉象上看,公子的伤势已然开始痊愈,绝无性命之忧。可至于公子为何至今昏迷不醒,恕老夫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啊。”   公子?伤势?昏迷不醒?   黑暗突然被什么冲破,纷乱模糊的画面将他的意识包裹住。随着片段不断闪现,他忽然明白,这些是一个人自小到大的全部记忆。   只是这些记忆总像隔着一层纱,看不大清楚,似乎还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他思索着,灵光一闪,火焰灼烧般的痛楚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在黑暗中翻滚大叫。   他全部想起来了!   那是除夕前一天,他去公墓给父母扫墓。离开时,路过的另一家人正在点鞭炮和烟花。扫墓时放炮烧纸是他们老家的习俗。谁想这烟花竟然出了问题,恰巧在他身边猛然炸开。他虽然下意识地背过身护住头部,却仍是立刻失去了意识。等到意识再次回归时,便已经处在这一片混沌黑暗中了。   他漂浮在黑暗中,心头苦涩之余又有些轻松。自父母去世后的这两年,他一直没能完全走出来,沉浸在不停歇的工作中。对那个世界,他已没有牵挂,即使不是因为这个意外去世,他恐怕很快也会生生将身体耗垮。想到这,他竟然格外平静。看着四周不属于他的记忆,他忍不住想去触碰。   就在这时,这些记忆忽然无比清晰,图像、声音交杂在一起,仿佛变成一道道明亮的线将他缠绕、缩紧。   那光芒越来越亮,刺得他眼睛一痛。   “嘶——”   他眨眨眼,一束阳光钻过窗户的缝隙落在他脸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床,尽管垫了好几层,也咯得慌。稍稍挪动脑袋避开刺眼的光线,眼前是一扇木制屏风,床边有个方形案几,床帐被掀起挂在两侧,未被屏风遮住的区域能看到橱柜靠在墙边。所见一切与脑中的记忆相吻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正是属于另一人的记忆。   他似乎一直右脸向下趴着,脖子因为同一姿势保持太久而僵硬到几乎麻木。不过这不碍于他内心的震惊,他已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竟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两世记忆混在一起让他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然而,比穿越这一事实更加让他震惊的是,他的这个新的身份,竟然名叫“马文才”!   哪怕他从没看过任何相关的小说、影视剧,他也知道,马文才是传说中毁灭了梁祝美好感情、害死梁祝二人的那个男小三!   他努力挖掘新的记忆,只知道世上确实有个世家是祝姓,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这家族中有哪些人,都姓甚名谁。   他为这个“马文才”叹了口气,这人所在的马家也是个不算小的世家了,怎么身为世家子却这么糊涂。他又咽了咽口水,默默安慰自己,说不定自己只是重名而已,再者梁祝本就是传说,不可当真,嗯,不可当真……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寒冽的空气绕过屏风让他感到一阵清凉。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三七。”他轻声喊,嗓音嘶哑得像在砂纸上擦过。   进门的青年猛然抬头,手上一抖,碗中的汤药撒了小半。他也顾不上烫,冲向床边,将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马文才的脸,嘴上语无伦次念叨着:“公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大人夫人。公子可算是醒了。我去告诉夫人,对对对,我这就去!”   三七在原地转了个圈,跑出门去,口中还喊着:“夫人,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他被三七逗乐了,心中也仿佛被他感染,初时的震惊慢慢平复。   马文才所有的记忆融入他意识中时,还带着最后的心愿,好好孝顺父母、善待家人。失去父母后,竟能再次有机会拥有完整的家,他不打算再纠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只打定主意好好珍惜。他愿意相信这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大步跨进房间,扑倒在床沿,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仿佛不敢相信。   他心中一暖,忍不住红了眼,颤颤地喊了声:“阿母!”这是马文才的母亲陈氏,也算是他这一世的母亲。   陈氏听了,再忍不住,搂着他的脑袋低低啜泣,“儿啊,你可算是醒了,我儿啊……”   三七也在一旁抹了把泪,哑着嗓子道:“夫人,公子,哭多了伤身,先把药吃了吧。”   陈氏憋着哭声点了点头,将自己和马文才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起身让三七将马文才扶起。   马文才的伤主要落在后背和臀上,是他父亲拿藤条抽的。坐起来时稍一用力便会扯到伤口,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忍出了一头的汗。   陈氏见状,自然又是一阵心疼,直叫“慢着点、慢着点”,又让自己的婢女也去搭把手。   那药里可能有些麻醉的成分,马文才一口喝尽只觉得舌头都木了,背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痛了,也不知是药效好还是他已经疼得习惯。   看陈氏蹙着眉头一脸憔悴,马文才提起嘴角笑了笑,安慰道:“阿母,我已经好多了。”   陈氏拍拍他,道:“好,好。你先歇着,我派人叫医师,再替你看看伤。”   马文才笑着应是,却没再躺下,“阿母,我趴得太久难受,就坐一坐,你也坐吧。”又叫三七给她拿墩子、倒茶。   这儿正一片温情脉脉,外面突然进来个小厮,面露难色对陈氏道:“夫人,大人在前面待客,吩咐说要将公子抬过去。”   “什么?”陈氏瞪大了眼,“我儿这才刚醒,他是要做什么?”   那小厮瞟了眼马文才,咬咬牙道:“前头是齐家的人。”   陈氏一愣,脸上笑意下去了大半。马文才也是心中一跳。   齐家人?这可与马文才被打有分不开的关系啊。   他来到的这个地方叫大楚朝,与他所知道的历史中的晋朝有些相似,朝政皆由几大士族把持。前几年大楚式微,外敌内乱之下,皇室流落到南方重新建立了政权,北方的士族也率众南渡。然而南方原已有了世代生活在此的土居士族,双方立刻便有了利益冲突。   马氏家族就是土居的南方士族中不大不小的一个。而齐家作为乔迁士族的代表,此时正如烈火烹油,可称半壁江山。   朝野内外,南北双方均有些摩擦,但都默契地保持在互相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内。偏偏这时候冒出来一个天真无知、毫无政治意识的马文才。他又偏偏在国子学中与齐家旁支一个不起眼的小子起了冲突,竟神勇至极将那人的头打破了。   那人顶着一头的血,立时便躺下不再动弹。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说那人被伤了脑袋,昏迷不醒。   这件事成了马家、乃至整个南方士族的把柄。马文才不仅害得父亲马子明被皇帝申斥一顿,连长兄马文远原已定下的升迁也打了水漂。   马子明收到消息便把马文才一顿打,他一是真心生气儿子不争气、不懂事,二也是做个样子,好让齐家和马家本家出口气,让别人知道他也受到教训了。其实伤处看起来可怕,却根本没有伤筋动骨。马文才昏迷这许多天,可能也与从另一世界到来的意识有关。   其实细细将整个事情回忆一遍,马文才心里很清楚,他是被人给挑唆利用了。要知道,他前头那十几年一直文不成武不就,这次竟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到人,甚至将人打到昏迷?显然是钻进别人下好的套里了。   这齐家人是还不满足,找麻烦找到家里来了?   陈氏虽然有些担心,但既然丈夫要求将儿子抬出去,她自然尊重,也相信丈夫不会故意置儿子于险境。   几个下人手脚利索收拾出个简易担架,将垫被铺得厚厚的,又小心扶着马文才趴上去。   陈氏将这情况简要同马文才说了些,又柔声劝道:“文才,待会儿你阿父说什么你都应着,可不要同他顶,他是不会害你的。你也不要怕那齐家人,我与你阿父都会护着你的。”   马文才连连点头道:“阿母,我知道这次是我的错,牵连了阿父和长兄,往后一定都听你们的。”   陈氏准备好的许多劝解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嘴巴,她又是惊又是喜,半晌才乐呵呵地“哎”了一声。马文才这几年大概是青春期,总爱顶撞父母,这么乖巧听话的样子让陈氏差点又冒出眼泪来。   几人很快到了前厅,马子明板着脸坐在上首的席位,下方坐着两个人,一个假模假样抹着眼泪,一个一脸严肃。   看到马文才竟是被抬出来的,那两人都有些讶异,那抹着泪的声音都停了。   马子明只注意到儿子面色苍白,脸颊都有些凹陷,心里又是痛又是悔,对齐家人愤恨不已。   他低沉着声音说道:“文才,这是被你打伤的那同窗的家人,还不过来请罪!”   第2章 穿越(下)   马文才在三七的帮助下勉强在那担架上抬起上半身,喘着气道:“二、二位齐公,小子冒犯齐公子,是小子的错。特向二位赔罪,请见谅!本应登门赔罪,只因家父已惩戒于我,至今卧床不起,还望海涵。”   那抹着眼泪的人却放声干嚎起来:“我的儿啊,你被人白白欺侮啊,你都还昏迷不醒啊,我的儿,你怎么这么惨……”   马子明和陈氏面露怒气,马文才心里也是一堵,攀着三七下了地,跨到两人面前,做出一副要跪下的样子。他晓得,不仅他父母不会让他这样受辱,连齐家来的这两个人也不敢受。   倒要瞧瞧,那人接下来还要怎么借题发挥!   背后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此时疼得就像许多小刀在皮肤上划开,让他立刻冒出一脸冷汗。   “公子,伤口崩了!”三七惊叫道。   那严肃脸立刻将马文才扶住,甚至没让他的膝盖多弯一弯,余光扫过马文才后背,果然见衣服上已经渗出了丝丝血色。他语含关切,道:“马公子快快回去养伤,你诚心道歉我们也甚感欣慰。”   他紧接着暗暗瞪了另一人一眼,便向马子明告辞。   谁想那人却不知足,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哝:“谁知道这是不是做戏,儿子做出这种事,一家能好到哪去。”   严肃脸头一昏,想捂住那人的嘴都来不及,抬眼一瞧,果然整个马家连带着下人都黑着脸。   马文才紧紧握着拳头道:“这位宋公,打伤你儿子是我不对,可你以此辱骂我家门,我马文才可要失礼了!”   马子明走上前拉住他,从两人冷冷地道:“二位,我叫我儿强撑病体与你们道歉,是给齐家脸面,你们也莫要欺人太甚。我儿由我们教养,好得很!”   正说着,给马文才瞧病的医师也来了。这是马子明特意请的一位御医弟子,声望极高。   马子明一挥手,叫人抬了扇屏风来,道:“就在这儿看,也说说这伤是真是假。”   医师细细地检查一遍,皱着眉头道:“大人、夫人,原本这伤口养了十多天恢复得很好。可刚刚又崩开一回,白费了几日功夫。好在公子已经清醒,可以正常饮食,我重开一个方子,配合着外敷伤药,养上一个月瞧瞧,只是千万别再随意挪动崩开了。”   陈氏千恩万谢地将医师送出门,又叫仆人跟着抓药、打听饮食禁忌。   马子明又道:“这医师医术极好,是御医亲传,不若请回去瞧瞧齐家那位公子?”   那两人涨红了脸,匆匆出了门。   马子明对着两人的背影重重哼了声,转头又骂起马文才来:“你身上伤还没好乱动什么,还嫌不够添乱吗!那两个齐家人算什么东西,值当你给他们跪?”   马文才一声不吭,却觉得有个父亲这样骂自己也挺好。   马子明反倒说不下去了,瞧儿子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脸瘦的还没巴掌大,眼睛水汪汪的滚圆,只剩下巴尖儿上还有点肉。   “还疼不疼?”马子明虎着脸问道。   马文才点头。   “晓得疼就别乱跑了,快回去,别在这儿扎我眼!”马子明挥挥手,赶他。   马文才埋着脑袋微微弯起嘴角,他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的马文才,自然瞧得出马子明严厉背后的疼爱。   之后,马文才每日便躺在床上养病,无聊时开始看起自己的藏书。说是他的书,其实大都是马子明和马文远送给他的,许多都有他们所做的批注。不过由于这古文多是繁体,又没有标点,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读起来速度极慢,倒也打发时间。   马子明身上还任着会稽郡太守一职,马文才只得趁着父亲休沐的机会好好同他认了个错。   马太守两个儿子,长子稳重可靠,年纪轻轻便在外地做了官,可这小的真是让他操尽了心。   马太守听到他主动又乖巧地道歉,也晓得他最近都老老实实读书,只觉得连日来的辛苦憋闷一扫而空。他放缓声音道:“你安心养伤,其余事有我和你长兄。此事你虽有错,但你也受了教训,就这么过去了。你长兄那自己去谢,他被你拖累,几年功绩都白费了。”   马文远过年休假回家时,马文才正昏迷,于是便给他留了封信。马文才记忆中,马文远与马太守像极了,平日里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对弟弟却极好。   在信里,马文远细细解释了马文才的一时冲动带来的后果和含义,却半点没提自己前途所受的影响,反倒在信的末尾安慰了弟弟一通,叫他不必忧心,保重身体要紧。   马文才看完信,既感念兄长对自己的疼爱,也不免有些无奈。他闯了这么大的祸,这一父一兄训斥归训斥,最关心的却仍是不叫他害怕担忧,难道不怕他胆子越来越大,捅破天去吗!   仔细想想,原来的马文才好像就是这样养出那天真单“蠢”的性格的。   马文才手一挥,笑容满面地叫三七拿纸笔,他要给兄长回信。   拿到毛笔和纸,他傻眼了。刚刚光顾着乐呵,彻底忘记古代是要用毛笔写字的。   以前的那个马文才写得一□□爬体,现代的自己就更别提了,硬笔书法的字帖都没写完,别提毛笔了。   他装模作样地拿起笔沾了点墨,在纸上抖抖索索地写了两个字,结果手指僵硬得险些抽筋,纸上墨迹粗细不一,堆在一起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   马文才脸红了,干咳两声,对三七说道:“三七,我身上伤着不太舒服,手上没力气,这回信写不了啊。”   三七只担心他的身体,赶紧收起笔墨,叫另一个书童六曲到马太守那儿借了一个会写字的书童来。马文才口述,那书童在一旁记下,这才将回信写成,带去给马太守。   马文才默默在心里的计划中又加了个练字,与读书并列。   养病、读书、练字,三者构成了马文才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直至伤口结痂、生长出新皮肤。马文才也终于获得允许,可以走出房间。他想着,既然伤好了,也该继续上学。虽然父亲没提,他也该主动些。   时节已近二月,但天气仍旧寒冷。三七给马文才穿上了好几件夹了絮的里衣,最外面披上了件皮草的大氅,还在他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马文才自己不大会穿这些层层叠叠、拖拖坠坠的衣服,便由着三七去。一身衣服穿好,他鼻尖儿都冒出汗来。   他见两个书童穿的不多,也不忘叫他们也带小手炉暖着。   走出房门,正对着是个小庭院。中央挖了个小水池,周围错落地种着些植物、堆着些山石,雅致得像副画儿。   他们沿着屋子周围的游廊向后堂去。这是家人相聚时常待的地方。   马文才起得晚,到后堂时马太守已去应卯,只有陈氏坐在里面和婢女说话。见马文才到了,陈氏也没说什么,叫人上了些点心让他垫垫肚子。马文才吃过,撤了食案,叫人搬了个凭几靠着看书,一边等父亲回来。   房子里暖意融融,有股淡淡的香薰气味弥漫。喝喝茶、读读书,真算是一种享受。   待用过午食,马太守也散堂回家,马文才提起了回国子学的事儿。   没想到他刚说了“国子学”三个字,马太守和陈氏的脸色齐齐一变。   马文才眨眨眼,不明所以。   陈氏拍了拍马子明的胳膊,冷声道:“那国子学,我瞧着不去也罢。”   原来,就在那齐家的两人离开后没几天,国子学里来了人。   马子明本以为是国子学派来训斥儿子,倒没有在意。毕竟是儿子在那里闹出了事,被说两句也是应该的。   谁能想到,国子学里那人一来便说,以后再不收马文才了。   要知道,在这个朝代,选官多是看门第、靠推举,国子学便是为这些士族门阀后代所设。若是不能去国子学,不与其他士族联系,马文才此生恐怕再与仕途无缘了。更何况,以往从没出过世家子弟被国子学赶出来的情况,这简直就是□□裸的侮辱。   马子明哪里能依,当场便骂得来人狗血喷头,把国子学也贬得一无是处。   可那人也没办法,他也晓得这事不该这么办。那齐家的学生早就好了,伤得远没马文才重。马文才绝不至于受此处置。   但这事是齐家的授意。   半壁朝廷都姓齐,他们小小的国子学哪敢不从。   马子明自然也能想明白这背后的动作,可一时也无从与齐家争锋,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又怕让马文才知道了伤心,影响他养病,这才一直瞒着。   其实在他心里,他倒认为以马文才的性格,并不适合再回到国子学里,还不如自家请个先生。他本就不是非盼着儿子飞黄腾达的那种父亲,但这么说出来倒像是瞧不起儿子,还不知儿子会如何看他。这好不容易乖巧了些,他可真怕儿子又犯倔。   如今马文才主动提起,他有些愁,沉吟了片刻,问道:“文才,你可想回国子学?”若是儿子想,他说什么也要拼一拼。   第3章 书院(上)   若问马文才,他倒恰好并不想回去。国子学里全是士族门阀的后代,鱼龙混杂、派系众多,与朝堂政局也密切相关。别说之前的那个马文才了,就是现在的他也没那个自信能在国子学里安安稳稳待下去。国子学里这些生员轻易就能做官,没几人真心向学。他主动提起来,只是以为他父亲会高兴。   此时见了陈氏和马子明的反应,马文才还有什么不明白,便直说了:“儿自知诗词文采、治国方略均不及阿父和长兄,本也无意做官。发生那事后,更晓得官场复杂,以儿子的性情不如不去,免得给家中添麻烦。”   马太守虽然也这样想,听了这大实话还说忍不住恨他不争气,瞪了他一眼,道:“那国子学不去便不去了,无足轻重,只是你这读书不可荒废。不如我便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先生来家中做教习吧。”   马文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凑到马太守和陈氏身旁,这边捏捏肩膀、那边锤锤腿,笑道:“还是阿父、阿母好!”闹得两人又好气又好笑。   说起来简单,但真找起先生来却没那么顺利。大约是时机不巧,找到的几个适合的先生不是要去其他地方就是已经要去别人家了。   “文才,这一时偏偏找不到合适的先生,”马太守说着,自己都觉得太巧,“不过钱唐县有个姓周的先生开着家书院,听说是满腹文章、人品高尚,只是个性有些清傲,不愿到府上设馆。”   马文才暗忖,难道这世上真有梁山伯与祝英台,所以冥冥之中注定,他要碰上二人?他问父亲:“阿父觉得,我是该去周先生的书院,还是再找找其他先生?”   “我虽然希望有个先生在府上专门教你,可这一时之间恐怕很难找到适合的人选,”马太守也是为难,“这周先生名望极高,你若拜在他门下也不坏,总好过在家耽误时日。”   马文才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说:“儿愿意前去周先生的书院读书。”   马太守道:“好。这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修书与周先生。钱唐县在吴郡下辖,我和吴郡太守也算熟悉,到时也好叫他看顾你几分。你去同你母亲说吧。”   陈氏听说马文才又要离家读书,十分不舍。在国子学的几年,他就难得有机会回家。   “行了,你去吧。”陈氏收拾起心情,讲马文才赶回去,“钱唐县不远,这两天应该就有回音。我先带人将你的行李收拾起来,免得到时候来不及忙中出错。”   陈氏的话没错,一天后的一大早,回信就送到马太守手上。他当天便让陈氏与马文才准备行囊。   又过了两天,适逢马太守休沐,一家三人一齐吃了顿温情脉脉的午餐,马文才就带着三七、六曲出发了。   马太守与陈氏一直将他送到府门,陈氏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她拉着马文才的手,念叨着要吃好睡好,又转头吩咐三七和六曲好好侍候。   马太守在一旁频频点头,最后拍拍马文才的肩膀,道:“像周先生所开这样的私教书院里都是些寒门庶人,士庶有别,你不必与他们相处得如何和睦,只专心读书便是。”   马文才也是鼻子发酸,跪下拜了拜,终究挥手离开。   一行一共五人驾着两辆牛车,除了马文才和他的两个仆人,还有马太守特意雇佣的向导和保镖。那牛车一看就精致舒适,木质的车斗简直像个小房子,既高又宽敞,躺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此时正是二月仲春时节,江南已有绿意。马文才难得见到野外的景色,时不时钻出车厢坐在车辕上,随着牛车慢悠悠一摇一晃的节奏看风景。春风中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他突然想起小学课本里有篇散文,一时兴起大声背道: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三七犹豫着问:“公子,你念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马文才嘿嘿一笑,道:“这是你家公子我见到这春日美景所做的文章,你看如何啊?”   看三七支支吾吾不晓得说什么的样子,马文才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笑声美景之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似已经融入新的生活,但这巨大的转变其实仍在他心里留下了焦虑与恐惧,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放下负担,全然接受现在的人生。   马文才叼着根嫩草茎忍不住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去这座书院?会不会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在路上相遇?他暗搓搓琢磨,爱上女扮男装的祝英台的梁山伯,他到底是直的还是弯的呢?这简直是传说留给我们的一个迷……   不过三五日,众人便抵达钱唐。   书院位于钱塘县凤凰山万松岭,因为时间有些晚,马文才决定先在县城内住一晚,梳洗干净,第二天再去拜见。同时,也差人去往吴郡的治所吴县寻太守报信,既然马太守已经拜托过这边太守照看,马文才也要有晚辈的礼貌,告知并感谢对方才是。   第二天一早,马文才几人便起身前往书院。万松岭恰如其名,山中多是形态各异的松树,在二月中也是绿色,不过由于天气湿润还有些凉意,显得有些阴森。   沿着略有些湿滑的山道前行,远远地,在山林中露出一座衡门。衡门上刻着四个大字,“万世师表”。衡门右侧有块石碑,最上端正是“尼山书院”四个字,下面细细密密地刻着许多。走近一看,记录着这书院的由来。   马文才为这书院的名字疑惑了许久,为什么这建在万松岭上的书院偏偏名字要叫“尼山”。读了这碑文才晓得,据说孔子诞生于尼山,但如今北边失陷,书院的山长周士章周先生为了纪念孔子,便将自己的书院取了这个名字。   碑文上还记述了书院创建的经过,以及周山长的教育理念及志向愿景等等。   马文才通读一遍,觉得这碑文写得不错,朗朗上口,用词也挺讲究。他灵机一动,拿出纸笔便誊抄了一份。   走过衡门,路也好了不少,但没多远就是高高的阶梯,书院大门就在阶梯尽头俯瞰着他们。   马文才咕哝了一句“我就知道是这样”,下了牛车,同三七、六曲将行李装进预备好的扁担里。三七和六曲两人各挑了一担,马文才不顾他们反对,自己也背上一个包袱。向导和保镖驾着牛车原路返回,他们三人则踏着阶梯向书院走去。   短短几十级台阶,马文才爬得面色发白。因为养伤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没怎么动,他四肢都没什么力气,背着十几斤重的包裹都累得他腿软。   他喘着气,默默在心里的计划加上第三项,锻炼。   站在书院门前,只见粉墙黛瓦,一字型的门楼正中是扇乌漆的大门,顶上是双层的飞檐,檐角立着简化的神兽象,门梁上雕刻着祥云图案。大门两旁各有一扇小一些的侧门,门上悬着一条牌匾,上书“尼山书院”。门楼两侧连着长长的围墙,深入山林,墙内茂密的竹林越过围墙探出来。   马文才看了一眼三七,他会意走上前敲了敲侧门。   侧门开了半扇,一个身穿短打、约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站在门槛内,笑着拱了拱手,问:“不知足下到此书院所为何事?”   马文才也回礼道:“在下会稽郡山阴县马文才,拜请周先生门下读书,劳烦通报。”说着递上了名刺。   那人走出门来,双手接过名刺,客客气气地说道:“请稍后,小人这就去通报。”说完,不经意般扫了一眼门口三人,快步进门去了。   这人虽然态度恭敬,但马文才却总觉得仿佛哪里有些不对,让他心里发沉。   很快,这人回来开了正门,将马文才三人领进门。   进门正对着一块青砖影壁,不甚宽阔的院落两旁整齐地坐落着两排厢房。绕过影壁又是一座门,门匾上写着“高山仰止”四个字。跨过这道门,迎面便是一座三开间的屋子。开阔的院子中有两条石板路交叉,前后连接着门与堂屋,左右连接着两个侧门。   此时这屋子门窗紧闭,没有声音。马文才只看到那门上的匾额写着“明道堂”,便紧跟着领路人走进了右手边的门洞。这里是个跨院,三边各有一排厢房围出个院落。正中一棵老松,松盖向一侧伸出,形如飞檐,松盖下一整块青石,石头四周凹凸不平,顶面却磨得光滑,正如一张案几,颇有野趣。   领路的那人走到院子北边的一间屋子,将马文才请进去,道:“周先生正在讲课,还请马公子稍候。”他又跑出去倒了杯送进来,便离开了。   马文才站在屋子里等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到:“我这是被使了个下马威?”   第4章 书院(中)   这屋子大约平时就用于待客,正中摆着两排长几,长几两侧整整齐齐地铺着方形竹席。屋子里装饰不多,东西两侧的空间里都摆着格子书架,每一格内都高高低低地摞着书卷。一侧靠窗的位置还有一条一字长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几卷摊开的手抄书。   马文才叫三七和六曲在门口歇着,自己拿出一卷没看完的书,盘腿坐在屋中案几旁安安心心看起来。   好歹也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社会人了,这种阵仗没见识过也听说过。他不急,待会儿自有人急。   山中空气清新,有风吹松林竹枝的簌簌声作伴,他很快就沉浸在书中了。   绕过院墙有一小片竹林,周先生正怡然自得地品着茶。   阿成走来时便看见他脸上挂着笑,很是满足的样子。阿成道:“老爷,那马公子已经带去客厅了,你这样故意晾着他是不是……”   周先生哼了一声,道:“他们这种世家出身的公子,一会儿就呆不下去了,你瞧着吧。”   阿成没再吭声,陪在一边。   等周先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慢悠悠走过去。没想到屋子门口两个书童老老实实站着,屋子里的公子不仅没有想他预想得那样气急跳脚,反倒安安静静地看着书,连他出现都没有发觉。   这公子五官清秀,表情平和,眉目间一点骄纵之气都看不出来,只有那身衣服表露出身份。周先生对他的印象立刻好了许多,晓得之前是自己有成见了。   待马文才回过神,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他旁边,正一同看着他的书。他身着靛蓝色长衫,领口服帖规整,袖口也并不过分宽大,仪态端正,不似当下许多人爱穿着宽衣博袖、故作潇洒。他头上也没有戴冠,只是用布巾裹住。见他看过来,还笑眯眯地捏了捏胡子。   马文才立刻起身,作了个长揖,道:“小子马文才,拜问周先生安好。”拿出一支木制的名刺递上去。   周士章接过名刺扶起他,点点头,道:“文才,快坐。”然后叫人端热茶来。   马文才等周士章先坐下了,才在他下手位置端端正正跪坐。两人又是一番客气,一个道歉叫人等候许久,一个不敢不敢口称叨扰。   如此来回几番,周士章喝了口茶,终于说到正题,开口问道:“文才贤侄,老夫收到尊公及本郡吴太守信件,叫老夫收下贤侄做学生。只是贤侄为何到老夫这书院中来,可否为老夫解惑一二?”   马文才一听便明白了,这周先生大约是因为马太守这拉关系的行为不乐意呢,所以故意冷落他。   他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礼记大学篇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小子不才,不求治国平天下,但求修身齐家。小子懵懵懂懂,空耗十余年光阴,不得其门而入。家君言周先生才德兼备,小子厚颜,求先生不吝赐教,以‘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修身齐家。”   他顿了顿,想到先前在碑文上看到的内容,接着沉声道:“且如今世道前路未明,百姓生活艰险,小子或可贡献一二愚见。”   周士章摸胡子的手停了停,叹道:“贤侄过谦了!老夫学识浅薄,不敢与国子学博士相比。”   马文才什么都没说,身子一转,就着跪坐的姿势,对着周士章就是一个大拜。   周士章“哎”了两声,轻轻拉了马文才两下,没拉起来,连连叹息,仿佛无奈至极,勉强才答应道:“罢了罢了,老夫便收下你这个学生!”若不是马文才偷瞄到周士章正喜笑颜开,说不定真会信了。   他一脸惊喜感激的模样,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谢先生!”   周士章用力将马文才扶起来,敛起笑意,又问:“你可带了往日的习作来?”   马文才便拿出了之前在衡门外誊写的碑文,道:“学生在书院衡门外看见这石碑,只觉得自己以往所作的都文墨不通,不敢呈给先生。”   周士章看看纸上抄写的字迹,横不平、竖不直,只勉强称得上整齐。想起马太守信上说的,这孩子大病初愈,他也就算他过了。只是叮嘱了一句,要勤练字,便对门外喊:“阿成。”   阿成正是之前替马文才几人通报领路的年轻人,听见周先生叫立刻走进来。   “阿成是我家下人,在书院里若有什么大小杂事都可找他。”周士章指着阿成道。   阿成也给马文才见了礼。   “文才,你这便跟阿成去,他会给你安排房间。你也记得学院里的规矩,今明两日打扫休整,后日起跟着其他同窗一道进学。”   马文才再次谢过,跟着阿成退出了屋子。门外三七和六曲听得到他们说话,也挑起行李跟上。三七凑近了小声道:“公子真是了不起,叫周老先生收作学生。”   阿成听见,轻嗤道:“周先生这是博施济众,凡是真心来书院求学的,只要人品无大问题,周先生没有拒绝的。”   三七讷讷地合上嘴。   马文才对他安抚一笑,顺着阿成的话捧了几句,说得他笑开颜,连带着介绍这书院都详细了几分。   周老先生见他们所在的是东跨院,名为“毓秀院”,住的是书院里教书的先生们。有些客居书院的文人也住在这。与之相对的西跨院里则是平日先生们讲课、学生们读书的地方,名为“正谊院”。   此时还未到午时,学生们多在正谊院内听讲,阿成便只让马文才站在院门外看了一眼。   马文才进书院第二道门时见到的“明道堂”是书院最大的讲堂,平时用得少一些,整个书院一百多号学生都能坐下,所以每到需要众人集中的时候才会用到。例如,每逢二、五、八日,周先生会在明道堂讲大课,届时书院所有学生都可来听。   明道堂北延伸出一条路,远远地连着大成殿,那是祭祀孔子之处。而这条路两侧,依着山势建了大大小小的院落和成排的房屋,是学生们住的地方。左右两边各开一个方形的门洞,东侧的挂着“居仁”,西侧的挂着“由义”。   院落和普通厢房条件不同,费用自然也相差不少。马文才不多考虑,直接请阿成找一套空着的院落。   阿成略一思索,领着他们走入居仁园。门后小路四通八达,他们向东走了一段,又转向南,一座小巧的院落出现在右手边。   ******   会稽郡,会稽县,梁家庄。   在马文才进入书院时,梁家庄里有一户人家亦说起儿子读书的问题。   梁山伯过了年已是十八岁,再有两年就该行冠礼了。他家中条件不太宽裕,往日一直跟着庄子里的一个老先生念书。但那老先生学问也不深,除了教教他识字、背书外,再讲不出什么。梁山伯早已想外出求学,只是放不下父母。若是他离了家,家中诸事便全落在二老身上,他不愿如此自私不孝。   没想到,过了年,梁山伯的父亲梁秋圃却主动提出让他出去读书。   这事是那教梁山伯的老先生先说起的。他自问已教不了梁山伯,却又可惜这个孩子,便建议梁秋圃送他去别的地方深造。   梁秋圃家中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也知道梁山伯喜欢读书。他和妻子高氏商量了一宿,决定让他去。虽然以他们这条件,梁山伯做不得官,但也可以给别人家做先生,日子也能过得舒服。   梁山伯高兴之余更是感动,与父母说好,待他帮家中事务安顿好便出发。   ******   会稽郡,上虞县,祝家村。   “英台,你可想好了,果真不去国子学?”祝公远盯着小儿子,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真实想法。   “是的,父亲,儿已思考清楚。”祝英台略有些肉呼呼的脸上挂着浅笑,显得有些孩子气。“自从我们祝家南迁,与南方士族间已势同水火,儿不愿再添上一支柴。长兄和二兄也说过,国子学里无人向学,不过是各家子弟胡乱混两年挂个名头罢了。以儿之浅见,不论北方或南方士族都显现盛极而衰的征兆,儿愿意替祝家结识些寒门学子,一是网罗些人才,二也是多准备条路子以备不时之需。望阿父准许。”   “好,好,好!”祝公远欣慰大笑,“我儿有这份心思,为父岂有不应的道理。那之后适宜我便全部放手,交由你自己一人去办了,需要什么人手只管来寻我。”   “谢阿父,阿父只管放心!”祝英台勾起嘴角,自信满满,将父亲送出房间。之后,他便立刻着手安排人打听消息。   第5章 书院(下)   阿成带马文才所到的小院很是清幽,院墙外松树竹枝交错掩映,东南角的木门造型瘦长秀气,门楼上只有一层檐,门柱上简单雕着几朵祥云图案,清爽大方。门前有一小片空地,卵石铺就的小路将院门与道路相连。院墙脚下有一丛丛植物,刚冒出绿色,看不出种类。   马文才推开院门走进去,抬眼是一面影壁,影壁中央一块椭圆形的砖雕上刻着松。   院子里五脏俱全。坐北朝南的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南侧则是三间倒座房。四个方向的房间的屋檐角特意加长连接起来,如同简易的游廊。每间房的门窗都极大,虽然只有木条隔出的竖纹,却更显得整齐。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只有十字交叉的窄路,如果觉得单调,可以随自己的意愿装饰。   马文才见到这院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快步走到正房。正中那间是个厅堂,两侧是起居室。厅堂内只有几张案几,还算宽敞。他又走进东侧起居室,室内有床、有书架、有长案,还有小橱柜,用具齐全。东侧墙上有扇小窗,外面是院子一角。他心头闪过好几个修整方案。   马文才又赶紧叫三七和六曲去选个房间。那两人自觉走向倒座房。马文才拦住,道:“这院子里就住了我们几个,你们何必去住那样的屋子?这几间空房你们挑,只是不许住倒座房。”   两人对视一眼,谢过,进了西厢。   阿成笑着问道:“不知这院子可合公子心意?”   马文才自是点头。   阿成掏出一个卷轴,道:“书院每日自卯时正起授课,至午时正用午食。再自未时初起至申时末止。每月一、十一、廿一休沐。除周先生讲的课外,书院里其余先生和所讲的书均在这卷轴上记着,你拿去。若有不明白的,可去仰圣门外东厢寻我,那边东西厢房有用饭的地方和各类铺子。各处院里均住着仆从,凡是瞧见檐下挂着绿巾的便是。”说完,拱拱手出了院子。   书院所授的课与国子学内差不多,也是毛诗、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周官、公羊、谷梁、仪礼、论语十部。但因为如今玄学盛行,增设了老子与庄子两部。主要由三位先生,分别讲儒、道、史。各位先生又根据学生进度分了初等、高等两班。   每日上午三个时辰由先生讲书,午后两个时辰可自行读书,也可跟那些客居的文人或先生学些杂学,现下琴棋书画都不缺。   马文才看完,心中已有了大概的计划。   另一头,三七和六曲已经开始收拾房子、归置行李。马文才没插手的地方,搬了只胡床坐在院子中晒太阳。   六曲做事儿时默不作声,三七却嘴巴停不住,念叨那阿成不敬公子,又问:“公子,那阿成说的什么‘博济众施’是什么意思?”   “那叫‘博施济众’,”马文才道,“出自论语·雍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指让大众都受到恩惠与帮助。”   三七瞪着眼睛红着脸,连连点头。   马文才突然意识到,因为他自己从前不曾好好读书,身边这两个原应该做书童的孩子也从没机会学。他有些愧疚,道:“三七,六曲,我在这学院里大约也没什么事要你们做,往后我也教你们念书识字,平日我上课的时候你们便也在这儿读书。”   三七慌忙道:“公子课业繁忙,小人可不敢耽误公子读书。”六曲也在一旁点头应和。   马文才不耐地挥挥手,道:“我说了就这样做。不然,将来我可不会带着两个不识字的书童出门。”   三七眨眨眼,还想说什么,六曲拉着他跪下。两人径自行了个大礼,万分乖觉地继续回去做事。   只是那兴奋劲儿藏不住,三七哼起了不知名的乡野小调,六曲也难得主动地同三七闲扯了好几句。   两人手脚利索,东西也不多,不出半日便将屋子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缺了的东西也都下山去买。几人还兴致勃勃地在倒座房里理出一间厨房。   转眼已到酉时,学生们都下了学,居仁园里人声渐起。马文才住的小院儿门一关便自成一个小世界,若是不弄出什么动静,没人会注意到这里新入住了一个学生。他想了想,书院一百多位学生他一时半会认识不过来,便决定不主动出去与人结识。他只是把院门开着,住在附近的学生若是看见了,自会过来同他打招呼。   正如他所想,下午至晚间陆陆续续来过十几人。他送了每个来人一小块墨作为见面礼,倒也都相谈甚欢。有人邀他一道去喝酒,他便以旅途劳顿为由推了。   仅仅就这十几人,马文才也察觉到书院里也不是一派清净。大半学生看起来是一心向学的样子,其余的少数里,有的穿着如今流行的宽衣博袖、踩着木屐,走起路来将袖子和衣摆甩得飘飘荡荡,似乎恨不得前头有电吹风做“无风自动”的特效;也有故意将衣服穿得不成形状、蓬头垢面的,大约自认已达到庄子所称“养志者忘形”的境界;请他去喝酒的人穿着单衣,面色红润,倒有些飘飘若仙的感觉,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吃了寒食散的结果。   马文才在国子学里的同窗大多都穿得极华丽,好用寒食散的也不少,这都算是士族中的风尚。他没想到民间的书院里也有这样的人。   他深刻地觉得这都是追星误人啊,风流名士们自带飘逸光环,怎样夸张都是风流潇洒。可普通人刻意模仿,说文雅点是东施效颦,说直白点,分明是活生生的淘宝买家秀。   马文才表示要练两张大字压压惊。   转眼就到了该去听课的日子。这一日正是二月二十八日,周先生在明道堂讲课。   马文才早早起身,用了三七和六曲预备的粥和面饼做早餐,换上一身常见款式的衫子。虽然衣服也算宽大,但至少合身,不至于影响动作。   三七不知道是不是见到书院里那些走在风尚尖端的人,原本准备让他穿最华丽的那身,被马文才一口回绝。   时间快到卯正,马文才向讲堂走去,三七拿着文具、拎着水壶跟在后面,身上还背了卷毛织的席。   一路上有不少学生同他一样向明道堂赶去,堂内坐了大半。马文才找了个靠后的位置,三七替他把毛席铺在原有的席上,又摆好文具和水壶,这才匆匆离开。   马文才抬头,果然看见许多人看向他,表情各异。书院里有书童的人本就不多,还做得这么夸张的就更少了。   他泰然自若地与前两日认识的学生打了个招呼,又对坐在附近的几人拱了拱手,便坐下。   周先生的课确实是好。他一人能将十部书糅合在一起,从经讲到史,由史讲今,通过今讲作诗写文章,在诗与文章中又讲易与道。通篇无一句赘言,充满了他数十年累积的阅历与感悟。   马文才只恨自己毛笔用不惯,许多内容都来不及记下。   这一讲就是两个时辰,接下来一个时辰则是根据周先生所讲的主题或议论或做文章。   马文才记笔记写得手疼胳膊酸,一抬头,发现许多人老神在在地坐着,动也没动,有的甚至连纸笔都没拿。待到他们发言时,不说什么治国之策了,许多人言语之间都是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有的只注重辞藻绮丽。   说毫不失望,是假的,但马文才也理解这些学子的心态。读书有何用呢?再多的抱负、再深刻的思想,若没有施展的机会也不过是一场空。然而他更不喜欢的,是他们还未踏实去学,便做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再瞧周先生,虽然没有做官,未能施展其经世之才,却以另一种方式于乱世中立身。无论学生们说的话多么浅薄,他总能从中引出理来。他如今也不会再去做官,便暗自立志,至少先学到些什么。   午间有半个时辰供他们吃饭修整。马文才在自己院子里吃了些,带着上午记下的东西去了正谊院。他打算先将上午周先生讲的内容整理一遍,再去找一个善书法的客座先生学字。   正谊院里的屋子是通过悬挂木牌来区分其用途的,若有先生在里面讲课,他便将写有他名号和内容的木牌挂在门上。   马文才找了间无人讲课的屋子,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学生。他轻轻走进去,准备找个人少的角落坐下,却发觉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有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道:“这不是会稽郡马太守家的马公子吗?公子与愚等粗鄙低微之人同室读书,实在叫人惶恐。”   接着,又有几个声音从旁应和,“见过公子。”“小人惶恐。”   提着东西的六曲皱起眉看向说话的几人。马文才此时却在想,幸好下午带来的是六曲,若是三七恐怕已经忍不住骂起来了吧。   与此同时,梁山伯与祝英台也都已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钱唐县周士章先生所设尼山书院读书。   暮春将至。   第6章 相识(上)   三月上旬,自马文才来到尼山书院已有十日。   这天中午,马文才下了学照常回自己院子里用午食,就听门口传来阿成的声音,“马公子可在?阿成叨扰了。”   三七跑到门口问了问,带进来五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阿成,他领着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再后面两步跟着两个书童打扮的青年,各挑着一个担子。   马文才了然,书院又进学生了,可能要住在这院子里。   果然,三七凑到他耳边简要一说,正是如此。   马文才笑着走过去,对阿成点点头,又对那两个公子拱手致意。   阿成笑眯眯地,对马文才先是道歉,然后解释道:“这两位公子相互认识,各带了一个书童,小人便想着将他们安排住在一起。只是其他屋子不大方便,总归是马公子这里最适宜,这便过来问问公子意下如何。”   马文才闻言,看向来人。他晓得,这些空房间总会安排人来住,他也愿意住进来的是自己看得顺眼的。   那两人一人个子稍矮,还未加冠,长圆脸,眉目疏朗。身上衣服质地一般,家境大约并不富裕。   另一人个子高些,有些偏瘦,却长了张肉呼呼的脸,他倒已经加冠。衣服看似普通,马文才一眼便看见内衫布料极好,可见家里必定非富即贵。   两人都笑意盈盈,目光平和,举止大方有礼,让人一见便有亲近之意。   马文才他们说道:“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便与在下同住吧。”   两人齐齐拱手,道:“乐意之至!”   阿成也功成身退,就此告辞。   那稍矮一些的青年道:“在下会稽郡会稽县梁山伯,尚未取字。这位是会稽郡上虞县祝英台,字信斋。我二人前往书院路中偶遇,都是来求学的,便结伴同行。”   祝英台也上前一步,一拱手,道:“英台问公子安。”又指了指身后两个书童介绍道:“这是梁兄的书童四九和在下的书童银心。”   马文才从梁山伯说出自己名字时便有些愣住,再听说他旁边这个高瘦青年是祝英台差点没跳起来。   看看个子,比自己和梁山伯都高。   瞄瞄胸口,跟自己和梁山伯差不多平。   听听声音,与一般男青年差不多低沉。   瞅瞅喉咙,虽然不甚突出但似乎有喉结。   马文才脑袋有些转不起来了。   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他木木地听完几人介绍,还个礼,迟钝地“啊”了一声,才道:“在下马文才,会稽郡山阴县人,字逸华。我的两个书童三七、六曲。”   祝英台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马文才这名字他知道,会稽郡马太守的幼子。祝家为北方侨迁士族,他自然听说了马文才在国子学里闯的祸,也包括他被父亲打得昏迷,没想到竟然也到这尼山书院里来了。祝英台忍不住猜测,难道他与自己目的一样?他立刻又否定了,从他之前行事和现在的模样来看,可不像是有这个头脑。   三人中只有梁山伯什么都没想,一听马文才也是会稽郡来的,立刻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们三个也可算作同一故乡的人。”   马文才与祝英台也凑趣笑起来,心里却想:   马文才:我老家是蜀地来着。   祝英台:我家是北方搬来的。   三人说了这些话也过了不少时间,马文才简单指出自己和两书童所住的屋子,便赶去下午的课了。   唔,不知道写二百张大字够不够自己压惊的……   祝英台与梁山伯二人也才有空细瞧这院子。经过这十天马文才的调整,院内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生气。   院中道路交叉的地方搭了个方形的凉棚,被路隔出的田字区域也都种上了些植物,其中一小块甚至开垦出来种着菜。   西北与东北角被院墙及厢房与正房的侧墙围成方形,此时也种着不知名的树木和竹子。土壤都还是新翻的。   梁山伯看着那块菜地笑道:“这位马公子倒是有趣。”   虽然正房西侧的起居室还未有人用,祝英台和梁山伯还是决定都住东厢做隔壁邻居。银心和四九分别住了西厢南间与倒座房中间。   四人决定好房间便收拾起来。这些屋子在马文才住进来时都已简单打扫过,省去了他们不少功夫。   转眼便到了酉时,书院敲响了下学的钟声。   山里渐渐有了人声,很快,马文才回到院子。   六曲已用小厨房烧起菜来。马文才见梁山伯几人没有准备什么吃的,便邀请道:“梁公子、祝公子,不若同我一起吃些吧?”又叫三七去书院食肆买些菜来。   梁、祝二人确实已经饿了,客气了几下便答应了,但也让书童与三七一道,总不能叫马文才付钱请客。   暮春三月,天色黑得越来越晚,天气也愈发温暖。几人直接在院子凉棚下吃起来。边吃边聊,陌生感悄然消散,马文才甚至有种大学宿舍聚餐的错觉。等到吃完,三人已互称表字。   当然,这可能也与几人身高有关。年龄最大的马文才今年十九,个子却最小,而年纪最小、刚十七的祝英台却最高。大概他们互称“某兄”“某贤弟”也叫不出口吧。   几人又商量着,一同将整个院子都包下来,将空着的正房西间改成书房,倒座房里改出一间饭厅一间厨房。   梁山伯虽略有些犹豫银钱上的事,马文才却说:“即便是你不用,我们也还是要改出来这书房来的。何况如今这院子已不便住进别人,不如我们好好用上。”   三人谈笑间,给这院落取了个名,叫“不厌居”。   闲聊过后,马文才换了一套修身的衣裳,饭后运动去了。   这衣服才做好没几天,袖子、腰、甚至外袍下的裤子都是贴服身材剪裁的,更接近胡人的装束。马文才作为习惯了现代社会生活的人,觉得这样的衣服穿起来轻快方便多了。   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看见都满是新奇,问道:“逸华,你身上衣服有些奇怪,是要去做什么?”   马文才道:“我不久前病了一场,有些体虚,便习惯了每日动动强健筋骨。这衣服是我琢磨出来专为我活动时用,虽丑陋怪异了些,但总归比日常穿着便宜。”说罢就出发了。书院坐落在山上,他每日都会在附近山头登山,一上一下也要小半个时辰。   梁、祝二人瞧着新奇,留在院中休息。几位书童也忙忙碌碌清扫起来。   这时,有住在附近的学生见马文才离开,便走到院子里同新来的两人问好。只是他们总不提马文才,就算提起了也不多说,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看他们。若是马文才的书童出现在院里,那些人又常常立刻摆出一副“不可说”的姿态。   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这样的作态,叫梁山伯和祝英台一头雾水。等马文才回来了,他们也不便去问,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马文才这时才闲下心思,想那祝英台和梁山伯的事情。他们两人在到书院读书的路上相识,又住在一块儿,祝英台甚至放着正房不住和梁山伯一起住东厢房,这一切都符合梁祝故事的情节设定。   可是为什么祝英台看起来这么像男人呢?   马文才反复回想祝英台的一举一动,然而她从头到脚全无破绽。   他忽然一拍脑袋,暗骂自己蠢。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奇人异事,祝英台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的伪装技巧。如若不然,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在一群男人中生活三年都不被发现真实性别呢!更别提在三年中,她与梁山伯亲密无间,竟然连梁山伯都瞒过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必定是这样了,马文才想着,终于安心睡去。   很快,梁山伯与祝英台就要开始在书院的第一次课了。   他们二人本想着与马文才一起出发,没想到马文才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还是不要同我一道的好。”却没多解释,带着三七先走一步。   梁山伯与祝英台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他们才搬进小院时前来问候的那些学生们。他们对马文才的态度就很奇怪。   等他们落后一些进入讲堂,便看见马文才独自坐在一处,四周两步内都没有一个人。他人生得白净,身上穿的、手上用的又都是好东西,看起来整个屋子就那一处亮着。   二人正要走过去,旁边有人拦了一拦,道:“梁公子,祝公子,这边有两个坐席。”说话的人正是曾去过他们院中的学生之一。   祝英台有心打探马文才的情况,欣然答应。梁山伯又看了眼马文才的方向,犹豫中被祝英台拉了去。   不等祝英台开口问,那人已低声说起:“唉,两位兄台怎么竟和那马公子住在一块儿了。”   梁山伯皱眉,有些不悦道:“我们住那儿怎么了?”   “兄台见谅,我这位兄弟觉未睡足,脾气不好请见谅。”祝英台拦住话头,暗地里戳了梁山伯一下,笑道:“初来乍到,见那院子好便住了,不知那位怎么了?”   那人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位马公子可是会稽郡太守之子!”   第7章 相识(中)   “会稽太守之子?”祝英台故作惊诧,道:“那怎会来我们书院……”一旁梁山伯也一脸讶异。   “正是啊。”那人意味深长一笑,道:“他们那些世家大族行事我们如何看得明白。这些世家子弟哪有好相与的?”他似乎有些同情,对祝英台一阵长叹,“你们与他相处可要当心啊。”   “多谢兄台提醒。”祝英台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拱手道:“这两日未与那马公子多接触,竟不知他如此行事。”   “不必不必,”那人满意笑笑,道:“他第一日听讲时便极为高傲,带着书童伺候左右,连坐席都只用自家的,好像与我们同处一室就污了他似的。”那人说着还撇了撇嘴。“后来便有人认出,他竟是马太守之子,马家人。待午食后,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身份,谁承想,他反倒威胁起同窗来,说什么谁若是惹他不快必叫谁不好过。这等世家嘴脸,实属丑陋!”   祝英台眼睛睁得大大的,配着那小圆脸真像是被吓到了。   那人又安慰道:“祝兄不必担忧,若是那马公子欺辱你们,我们同为寒门学子,必将替你们主持公道。”说完,一脸凛然回到了自己坐席。   梁山伯一直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出。等那人走了,他才犹豫着靠近祝英台,道:“信斋贤弟,依我看,马公子并非这等恃势欺人的人,流言飞文不可信啊。”   祝英台故意沉下脸,道:“怎么,在梁兄眼中,英台就是如此轻信之人吗?”   梁山伯一惊,然后笑道:“是愚兄的错,信斋且原谅则个。”   两人一笑,不再提。   待到午食,三人都回到住处,祝英台便将那人说的话对马文才复述了一遍。   马文才听完反倒笑了。那日,他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人讥讽自然有些生气,但他也明白士庶矛盾之深刻,也算有心理预期。加上马太守叫他不必和寒门学子相处得多和睦,他便懒得和这些心存偏见的人多解释。他干脆承认了身份,并说:“在下来尼山书院是为读书,能与诸位和平相处便罢,绝不与人为难,但也请各位莫要无事生非。”   他想了想,这话里确实隐隐带着点威胁的意味,那人说的话倒也不完全是造谣。   祝英台听完已是哈哈大笑,“逸华兄未免太过直爽。”   马文才瞟了他一眼,心道,看在你是姑娘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这年代一个女孩子笑成这样,未免太过豪爽。   梁山伯也忍俊不禁,见马文才被祝英台笑得无奈也不生气,心中隐约存留的一丝担心也都没有了。   也不知马文才招了什么小人,他在这书院里还没来得及认识几个人就已经被排挤了,送出去的那些墨连声响都没有。   晚饭后他照例去登山,梁山伯则有散步的习惯。他喊上祝英台,两人沿着住宿区域的小路慢慢走着,路上又碰到几个“热心人”。   有说起马文才登山的,每日弄得大汗淋漓,毫无文人的风流姿态。   也有说起他登山时所穿的衣服,形制怪诞,不合古礼,哗众取宠。   有人说他不合群,即便同学诚心相邀,他也不与他们喝酒、清谈。   这倒有人替他解释,他之所以从不参与清谈,是因为无半分学识。   一路漫步,满耳朵都是马文才在书院中的恶形恶状。梁山伯和祝英台不约而同加快脚步、缩短路程,回到住处后相视而笑。这逸华兄简直是书院的恶魔了。   等马文才锻炼回来,祝英台又凑过去将这一路听来的话学了一遍,边学边笑。   马文才跟着笑,仿佛那些人口中所说的不是他一般。笑完了,他又接着读书练字,自得其乐得很。   其实,祝英台听到这些话也不免心有戚戚。同为世家后代,这些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是马文才,又会如何做呢?大约会施以小恩小惠慢慢拉拢吧。可见了马文才的态度,他也觉得痛快。   几人相处时,马文才总想着祝英台是女子,自以为很隐秘地事事谦让照顾。祝英台起初还以为他认出自己是祝家人了,观察了几日又发现,这马文才的政治意识实在不像士族出来的人。祝英台琢磨着,觉得他大概是因为年龄最大,以大哥自居呢。   马文才看梁山伯则是和看稀有动物差不多。毕竟他记得传说中梁山伯是病死的,于是也处处关心。   但是在祝英台和梁山伯二人眼中,马文才个子不高,面庞养得娇嫩,哪怕他日日锻炼,腹肌线条都有了,可看起来还是年纪小。他们二人总下意识地想着照顾他。马文才平时行事干脆利落,成熟老练,可二人潜意识中也还是把他当做懂事的小弟弟。   随着相处日久,几人关系便越发好了。连那套登山服也各自做了一身,每日一起登山。天气不好的时候,祝英台还教他们拳法。   祝英台打得虎虎生威,马文才表示为梁山伯掬一把鳄鱼泪。   最开始马文才还劝他们,不必这么做。祝英台却反驳,道:“登山自有其趣味,我很喜欢,这与你、与其他人无干。”梁山伯不说别的,但依旧次次不落地跟着。马文才心中暖融融,更不会故意冷落他们。   三人如此和睦,让书院里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渐渐地,也有些闲言碎语流传起来。   这天他们三人正照常一道去登山。沿着林间小路往回走时天色已然稍暗,几人没有说话,只小心瞧着路。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待走近些,他们才听出来,竟正说得他们。   有人长吁短叹一番,道:“在下原以为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为人正直,没想到竟与那姓马的混在一起。也不知那人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能叫他们如此,简直不知气节为何物。”   有人附和着,道:“我瞧那马公子平日用的东西一应都是好的,怕是就用这些小恩小惠钱财诱惑吧。”   “钱财?”有人不同意,道:“梁山伯倒可能,但那祝英台看着可也不像缺那么点钱的。”   又有一人忽然猥琐一笑,道:“我到听说,那马文才长得眉清目秀,那两个是瞧上这个人了。反正他们整日住在一个院子,又没有女人……”其余几人一听,也一同嘿嘿笑起来,言语间对马文才更是极尽鄙夷。   三人听见,都沉下脸。梁山伯更是气得往那个方向冲过去,拦都拦不住。   那几人说话时也晓得避着点人,已经刻意挑了个偏僻的地方,谁都没想到会被人听见,而且正是他们所说的对象。   梁山伯冲上去就是一拳,那几人躲闪不及,被打到的人口腔中的软肉磕到牙上,嘴里立刻漫起血腥味。   其他几个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口中乱叫,被梁山伯一拳一个又打了两,都趔趄了几步,吐了几口血沫。   他们也被激起火气,两人将梁山伯两只手一抓,第三个人就要上手揍他。   马文才和祝英台可跟在后头,本来不想动手,可一看梁山伯要被人打了,立马也冲上前去,一个抬腿踹倒左边那个,一个伸手将梁山伯拽回来。   那几人一看,嗬,三个正主都来了,这是寻仇来了?将三人一围,齐齐扑上去。   妈呀,还从来没打过群架呢!马文才内心诡异地兴奋,手上也没什么路数,看到空隙就是一拳。   祝英台是练过的,专挑人软肋,打一个倒一个,倒了就是半晌动弹不得。   只有梁山伯挨揍多些,前几个被他打到的认定了要在他身上找回来。不过很快,这些也被祝英台放倒了。   梁山伯冲他们啐了一口,三人拍拍手往回走。   马文才眼睛闪亮亮的,便走还边回头,笑得有些欠揍,道:“嘿,打架还挺好玩的,怎么都躺下不打了?”   梁山伯回到住处都还仍旧气哼哼,愤愤道:“他们怎能如此污蔑?真是小人,小人!”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以马文才的身份,他怎可能给人做娈宠呢?这显然是单纯的诋毁罢了。   祝英台凑过去,手指挑起马文才下巴,左右打量,道:“哎呀公子,我瞧你姿色不俗,可要到我院中常住啊?”   马文才还忙着安慰梁山伯呢,他躲开祝英台,瞪了他一眼。哎呀这姑娘,真是一点儿古代女孩子的羞涩都没有,这打不得骂不得的,梁山伯还不来管管。   不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运气算好,当流言四散时,他们已经结识了一些书院同窗,不至于像当初的马文才那样孤身一人。马文才偶尔也有机会与这些学生相处,这些流言反倒叫他们对马文才改观。书院里幸灾乐祸传播流言的人见此也深感无趣。   没过几天,山中又下起了雨,有些湿冷。马文才指挥着六曲鼓捣出一个简易火锅,几个人吃得热乎乎。   祝英台歪靠在凭几上,马文才摸着胃叫六曲煮消食汤。梁山伯看着两人,脸上的笑容半晌消不下去。   他忽然坐起身,正色道:“逸华兄,信斋,近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却未能下定决心。”   马文才和祝英台见他这样严肃,也坐起来侧耳细听。“山伯尽管说。”   梁山伯赧然一笑,道:“山伯家中只有我一独生孤儿,与二位相识这些时日,真如有亲兄弟一般,从未有一言不和、一志不投。今日,我便厚颜说了,山伯愿与逸华兄、信斋弟结金兰之好,不知两位有何想法?”   马文才愣住了,传说里不是梁祝两人义结金兰的吗?怎么又多出我来了?这,还是原来的梁祝吗?   第8章 相识(下)   听了梁山伯的话,祝英台喊了一声好,道:“山伯,你这话正和我的意!我兄弟三人同心,其利断金。逸华兄,你怎么看?”   马文才看着面前两张充满热忱的脸,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两个真实生活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志趣相投、性格相合,他们一起挑灯夜读,共同面对书院流言与排挤。即便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前世故事中的人物,但在这里,他们对他的真情实意却毫不掺假,而他自己其实同样也投入了感情。   想起以往总在心里将自己置于他们的世界之外,马文才不由冒出点羞愧。   他咧嘴一笑,道:“好啊,当然好!我们三人便做异姓兄弟。我在家中是幼子,认了你们两个阿弟,往后必定护你们到底!”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叫书童去买了薄简和各种祭品。每份薄简上都需要写下结义之人的姓名、表字、生辰、三代祖先名讳,制成金兰簿。   梁山伯家世简单,马文才的身份他们也早已知道,等看到祝英台所写下的祖先名字时,马文才总觉得好像听说过。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惊呼道:“你、你竟然是祝家的?”   祝英台似乎有些害羞,小声道:“愚弟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初识时不想过分张扬,之后也未有合适的时机提起。还望两位阿兄谅解。”   梁山伯一直知道祝英台家境十分不错,却也没想到竟是世家子。不过有马文才在先,此时几人交情深厚,他也不那么在乎了。他只是故作生气,道:“信斋倒是瞒得紧,晚上少不得多喝几杯赔罪。”   祝英台连道:“自然、自然。”   马文才与祝英台之间还夹杂着南北方士族的矛盾,不过他没那么多家族荣誉感,好友难得,家族什么的与他这样的拖油瓶也没什么关系,便道:“愚兄不多说了,除非你我二人兵戎相见,我都认信斋是我阿弟。”   祝英台粲然一笑,对他作了个大揖,暗自也是长舒了口气。   与马文才、梁山伯相处了这些时日,他自然是真心愿意与他们做金兰兄弟的。梁山伯性情耿直、毫无心机,马文才更是世家中难得的爽快人,行事自有章法,从不忸怩作态。相处日久,他心中的担忧也是与日俱增,生怕这两人得知他的身份后疏远了他。此时说出实话,他心中松快许多,恨不得大叫一声。   等酉时下了学,三人便在院中做了个祭台,摆下香炉,将金兰簿和祭品奉于祭台上。随后,由马文才开始,按年纪长幼,依次焚香祭告祖先。   待祝英台也焚香完毕,三人一同跪在祭台下,齐声念了结拜誓词。六曲抬着一块案几走来,上面放着一尊酒、一把匕首和三只酒杯。马文才三人各自用匕首刺破指尖,挤出几滴血落在酒里。他们每人喝了一杯,又倒出一杯洒在祭台前,以奠先祖。   微辣的酒水下肚,叫人心头都泛起热来。三人“阿兄”“阿弟”地互相叫了好几声,又不约而同地笑开。   晚间,他们特意准备了一顿极丰盛的筵席,席间自然少不了好酒。   喝到兴头上,祝英台拿出琴来又弹又唱,梁山伯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首诗,马文才什么都不会,听也听不大明白,打着拍子应和着,给他俩捧场。   直到月上中天,酒已经喝尽,梁山伯红着脸趴在食几上,马文才眨巴着眼睛推了他几下,没反应。   转头看祝英台,眯着眼睛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还搂着琴。   马文才喊他:“信斋,信斋?”   祝英台睁眼看他,轻飘飘“嗯”了一声。   马文才摆摆手,道:“来,山伯已经醉了,我们把他送回去吧。”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从坐席上爬起来。   但是衣袖和下摆太长,他把衣服踩成一团,险些把自己绊倒。还好三七候在旁边,眼疾手快把他扶住。马文才皱着眉头,接着烛光仔细辨认哪里是衣服哪里是袖子,扯了半天才终于站好,他还骂了一句,“什么破衣服,麻烦。”   祝英台看着他直笑,道:“逸华,哈哈哈,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   马文才直叹气,道:“要不是、要不是……嗨,不和你一般见识。”他撇着嘴咕哝,“好男不跟女斗。”   祝英台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马文才已经伸着胳膊要去拉梁山伯了,旁边三七都扶不住。   祝英台觉得这人真能逞强,自己都站不住还要扶别人呢,伸手让银心扶着自己,又让四九和六曲去搀梁山伯。   梁山伯醉得不轻,哼哼唧唧的,软得像团泥。四九和六曲又不敢太用力,动作有些慢。   马文才急了,挥着手道:“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笨!让开,我来扶着我弟弟!”   祝英台更清醒些,简直被他气笑了,这不是添乱嘛!“行了行了,”他走过去拉住马文才另一只胳膊,“你慢点儿吧。”   马文才反手将他挽住,道:“这怎么行,我是大男人,我得扶着你。”   “好好好,你扶着我。”祝英台无奈,就着这个姿势往他房间走去。   前头四九背起了梁山伯,六曲在旁边护着,三人走向东厢。   马文才跟在后面,一定坚持先把他们两人送回房间。   四九将梁山伯放在床上,他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马文才还摇头,“这山伯的酒量不行,要练练。”然后转头对祝英台说,“来,送你回去。”   祝英台的房间就在隔壁,马文才停在他门口就不再动。“你快,快进去休息。”   祝英台拗不过他,走进房内,边道:“有时真摸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马文才看看四周,严肃着脸凑到他耳边道:“我一个大男人,哪能进你的房间。这次就算了,你一个姑娘家,以后可要当心些。”   “什么?”祝英台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耳朵出了问题,“姑娘家?”   马文才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放心,我会帮你保密的。”还冲他挤挤眼,一摇三晃地往回走,留下目瞪口呆的祝英台。   回到自己房间的马文才又闹了半天,直到子时才得入睡。第二天的课只有祝英台赶上,帮另外两个宿醉未醒的人告了假。   马文才醒来时头疼欲裂,眼睛又干又涩。迷迷糊糊中被三七喂着喝了些醒酒汤,这是祝英台特地给他们的方子。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他在床上晕了一会儿,意识逐渐回归。他回忆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坚定地为祝英台女扮男装的事情保密,想来没有误事。他还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边梁山伯醒得稍早一些,一边打哈欠一边喝粥。两人一见,相视一笑,颇有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尚未到午时,书院中突然热闹起来。很快,祝英台也回来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二人正奇怪着,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祝英台见到马文才,眉毛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在回答他们之前,他先问道:“两位阿兄可还好?昨天喝得兴起,有些过量了。”   梁山伯哈哈一笑,摸着脑袋说:“我睡了许久,倒没什么不适,只是有些困倦。逸华瞧着脸色更差些。”   “确实头疼得很。我实在不善饮酒,见笑了。”马文才笑着摇头,催促道:“信斋快和我们说说,书院出了什么事?”   祝英台见马文才一脸坦率,好像昨晚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把疑惑憋了回去,道:“今日周山长讲完书,宣布了一件事,书院里来了一位女先生。”   “女先生?”梁山伯惊诧。   “这倒少见。”马文才在现代见惯了女老师,没觉得这算个事。   祝英台又暗暗瞟了他一眼,继续道:“女先生姓松,据说极善诗文。不过书院中有好些学生似乎极为反对,当场便和周先生争执起来。这课也讲不下去了,干脆直接散了。”   “竟然这样?”马文才和梁山伯都皱起眉。   “正是。”祝英台道,“我回来时还隐约听见有人商议着要罢课。”   “怎么就至于如此了?”马文才不解。   “或许不全是为了那女先生,恐怕有些不过是以为借口罢了。”梁山伯道。   祝英台也点头,几人都有些担忧。   果然,午后的课上,约有半数的学生没来,很多先生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有些单纯是为了学生罢课的事,还有些也是对书院收下个女先生有些不满。   马文才跟着他学书画的那位宋先生也是愁眉苦脸,教起他来有些心不在焉,草草地结束了下午的课。   回到不厌居,院子里站了许多人,都是平日与祝英台关系不错的。马文才一进门就听见有人高声对祝英台说:“祝兄,我们也要罢课!”   第9章 罢课(上)   “祝兄,书院怎能让女子做先生?女子本应遵从三从四德,她却跑来这书院,实在不成规矩!况且,一个女子,”那人嗤笑,“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够给我们讲课?若不罢课,如何叫山长知道这一决定分明犯了大错。”   这学生说得义正言辞,好些人也出声应和。   也有不少学生面露犹豫,并不完全同意,只是看着祝英台,希望他拿主意。   站在一边的梁山伯想说些什么,却被祝英台一个手势拦住,憋气地闭上嘴。   马文才见祝英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便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   他自然会不高兴了,马文才完全能够理解,也几乎可以想象。当着一个女性的面贬低女性,而这位还是女性中的佼佼者,学识、文采、甚至连武艺都胜过许多男人。   马文才替说话的人感到脸疼。   体谅祝英台的情绪,他大步走过去,朗声道:“这位兄台所说未免有失偏颇。”   那人斜睨了马文才一眼,“哼”了一声,甚至不屑于理会他。   马文才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容,昂着头从他身边经过,走到祝英台身边站定,道:“孔圣人曾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兄台却口口声声道这位女先生无法给你讲课,实在与圣人之言南辕北辙。”   那人对着北边拱拱手,以示对孔子的尊重,道:“诚然如孔子所言,这位女公子或许确有我等可以学习之处,”那人说到这笑着摇头,看马文才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位不懂事的幼童,“可这些并非我们男子所应学的。礼记内则篇早已言明,‘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且‘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马公子,难道你是要拜师学女红吗?”   领头要罢课的几位哈哈笑起来。   马文才不急不怒,微微睁大眼睛,问道“哦?兄台此意,礼记所述一词一句均应奉为圭臬、践行不辍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见他露出这种神情,心知这是要使坏了,暗自憋笑。   那些人抢着道:“这是自然。”“礼记乃世人行事之标准。”   马文才露出个疑惑的表情,道:“可在下有一事不明。”   “你且说罢。”   “礼记内则篇道:‘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韠绅,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偪,屦着綦。’”马文才慢悠悠背起书来,“深衣篇又道:‘短毋见肤,长毋被土。’”   这些语句都涉及衣着规范,马文才边背边上下打量那人身上的衣服。他穿的正是如今最流行的宽衣大袖,衣领宽松露出一片胸口,衣摆拖在地上,衣袖下端长得几乎坠地。随着马文才吐出的字句和上下打量的目光,那人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   “子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马文才长叹道,“兄台,你平日里都不以礼记来约束自己,为何要以此约束女子呢!”说着,他下意识瞟向祝英台,眼里有同情。即使她平时行为举止再像男子,但古代对于女子的贬低与物化她也逃不开。   祝英台又被看得一阵莫名。   那位同窗涨红了脸,一甩袖子,气冲冲道:“我不想理会你这些无谓的诡辩,这世上女子本就该以男子为天,她们处处需要仰仗男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岂能容忍她一介女流成为我等之师!”   马文才冷了脸,他本人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认为男人就应该谦让和照顾女性,可古代这种直男癌思想他是完全接受不了。   “易经中‘乾’‘坤’二卦分指男女,‘坤为地、为母’。‘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乾与坤、阴与阳,二者相对亦相生。你只道女子倚仗男子,却不知若无女子,哪得人的世代延续。”   马文才微微跨步,将祝英台挡在身后,又道:“你字字句句都瞧不起世间女子的智慧学士,我只问你,孔子曾言‘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这句你可记得?这妇人你可知道是谁?她比起你我来,才识如何?她可配得上与你为师?”   这妇人正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太姒。相传太姒仁爱明理,武王将她视为治国十位臣子之一。孔子因为她并未在朝政中担任官职,才没有将她归在臣子中。但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马文才接连抛出的疑问,砸得那人一句都接不上。   马文才冷笑,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你还未见过那女先生,也未曾听她讲过课,便大言不惭,说她大字不识几个,不能给我们讲课,我倒不知你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怎么不卜算一番,看你什么时候可以做官呢?”   “你!你!”那人指着马文才,半晌憋出一句“岂有此理”,甩开衣袖,夺门而出。   马文才拱起手,朝其他学生见了礼,道:“文才一时激愤,有些失态,实在是失礼了,还请诸位见谅。”   周围诸人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礼,道“不曾不曾”“客气客气”。   “逸华兄心系书院,也是担忧心切。”祝英台走上前,微微笑着说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英台亦是相同想法。罢课实乃不智之举。即便诸位信不过女子,可是否亦信不过山长?松先生做先生讲课必然是周先生点头同意的,他都认为松先生可做讲师,英台自然也信。”   那些学生心中早已动摇,此时更是连连点头。   祝英台最后推了一把,道:“再退一步,若是松先生的确无甚才学,我们不去听她的课便是了,如果连周先生和其他先生的课也不听,岂不是一大损失。”   “祝兄说得有理!”“我信祝兄!”   院子里的学生不论心中是怎么想的,口中都附和着,当即离开了不厌居。   马文才长舒一口气。   梁山伯感叹:“逸华,以前你从不清谈,我还以为你不善言辞。没想到你竟有几分舌战群儒的雄辩之才。”   马文才摇摇手,又摇摇头,气若游丝道:“不过凭着一时之气罢了,现下正后怕呢。”   梁山伯一笑,又问祝英台:“信斋,你之前为何不让我说话?”言语之间倒颇为可惜。   祝英台好笑,道:“山伯,我知道你性情直爽,只怕那些人里有几个来者不善,我怕你被他们所激,白白生气。哪知逸华兄力挽狂澜,一鸣惊人。”   “信斋就别取笑我了,”马文才讨饶,道,“我知道你能应付他们,只是不想叫你为了那些话生气。”   “我何必为了那些话生气?”祝英台奇怪。   “不气便好。”马文才以为他是真的不在乎,暗赞果真是奇女子,气度不凡。   不厌居的风波安然平息,然而书院中因女先生所引发的暗流却仍在酝酿。   周山长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很快将松先生的课安排出来,贴在正谊院正门。第二天下午便有她的诗文课。   当日便有不少学生罢了课,下午更多,甚至有人洋洋洒洒写了大篇文章贴在那张告示旁。   文章中依旧是那些陈词滥调,末尾说如果书院不取消松先生的讲课并将她逐出去,这学生将对书院失望透顶,无法继续留在尼山书院读书。换言之,除罢课外,他已经开始以退学来威胁了。   然而直到松先生的课即将开讲,周先生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学生里已是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马文才和梁山伯都问祝英台,周先生会怎么做。   祝英台分析道:“周先生在设尼山书院前便是寒门中有名的清流名士,性格也很清高自傲,有些人对他极为推崇,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受人威胁,既然已决定任用松先生,必不会轻易改变。”   “难道他会任由这么多学生离开书院?”梁山伯忧心忡忡。那篇文章下已有十多个学生的签名支持。   “应该不会,”马文才道,“周先生想必有自己的考量。他虽然清傲,但看起来并不是那等顽固不化的人。”   “是啊,恐怕这事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祝英台微微一笑,道:“我们就先静观其变,也去见识见识那位周先生坚持纳入书院的松先生罢。”信步走向松先生的讲堂。   时辰刚到,一位年轻女子从正门款款迈入房间。她仪态端庄,又不失轻盈,身穿靛蓝襦裙,做一身妇人打扮,行动间散发出清淡花香。   讲堂内寥寥几个学生见到她出现都愣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位年纪轻轻、风雅精致的女子竟然就是松先生。   第10章 罢课(中)   松先生身高适中,身材匀称。上衣服帖,腰带高高束着,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围腰下垂出几条细长的飘带,顺着衫裙长长地拖在身后,一条轻薄丝帔环绕过肩膀,搭在胳膊上,平添了几分柔弱风流的姿态。   她长相并不美艳,略施淡妆,看起来清丽秀气。可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她唇角带着清浅的笑容,十分妥帖有理,看似温和实则有些疏远。   虽然这位松女先生衣着并不华丽,饰物也质朴简单,但马文才还是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位世家闺秀。他转头看向祝英台,只见他也正以同样疑惑的眼神望过来。两人心里都有同样的猜测。   不过家世普通的人家平时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讲堂内的其他人都纷纷为之惊艳,不约而同坐直了身子,悄悄将衣服理得平整,下意识地想要展现出最好的风貌。   松先生淡然入席,开口道:“诸位,妾父家姓松。妾不才,于诗文上略有小得,至尼山书院,献丑了。”   她声音清晰平稳,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听起来颇为舒服。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松先生娓娓道来,逻辑清晰,见地独到,各类典故文章都信手拈来,可见她确实积累厚重,饱有才学。初见时对其外表的惊艳已化为对她学识的折服。   时间倏忽而过,松先生恰好将诗的诞生与发展的历史梳理了一遍。她莞尔一笑,也不与学生们多说,点头致意后便起身离开。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外,房内的学生们登时议论起来,无不是感叹她外貌清秀,能力过人,也都羞愧于之前对她的轻视。   马文才几人也是感叹,几人边说边向住处走去。才出了正谊院的院门,便看见几个学生在高声叫嚷,说什么“女子为师,书院之耻”、“不守三从四德”一类的话。   祝英台瞧见一个熟人正在一旁看热闹,边叫他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这人叫杨安,个头不高,貌不惊人,成天乐呵呵的,见人就笑,和他说话的都觉得心情舒畅。他说话时也是连说带比划,有趣得很。   “祝兄,你们出来得迟了些,恰好错过这处好戏。”他嘿嘿一笑,指着那几人道,“这几个就是领头反对那女先生的,他们正在院门口预备趁着下学演说呢,就瞧见那位女先生出来。他们立刻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劝那女先生,什么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女子应在家中相夫教子。口水费了不少,结果那女先生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毫不理睬。这把他们气得,竟然指着先生骂起来。结果你猜怎么了?那女先生说了句话,”杨安啧了一声,学着松先生的姿态,两手一端,捏着嗓子道,“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听得几人噗嗤笑出来。梁山伯道:“松先生也是风趣,越发衬得他们小人了。”   杨安道:“可不正是如此。在场听到的人都笑了,那几个人又羞又气,这不是骂到现在呢。”杨安也摇头,看不上他们的姿态。你指着人鼻子骂,还不允许别人还嘴吗?实在有失风度。   他见梁山伯他们言语间对松先生颇为尊敬,便问道:“你们刚刚可是去听了女先生的课?她说得如何啊?”   “这位女先生姓松,你可别一口一个‘女先生’的叫了。”祝英台好声道,“松先生讲课极好,叫人有许多启发。她底蕴深厚,才思敏捷,在诗之一道上远胜于我们,很值得杨兄一听。”   “竟有这么好?”杨安也有些诧异,却见马文才和梁山伯也在一旁点头。   他挠挠脑袋,道:“嗨,叫我说故事可以,作诗是真不行,简直生下来就缺了这根筋。”   “听听总有益处。”祝英台不再多劝,又和他打听了一会儿书院里罢课、退学的事儿,还请他试着了解些松先生在书院里的活动。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和他一样怀疑这松先生也是某个世家的人。等杨安离开,他问:“信斋,为何叫杨安打听消息?”   “这杨安,爱说故事也爱听故事,虽然论才识一般,但他极善于同人打交道。”祝英台解释道,“你别看他其貌不扬,其实是整个书院消息最灵通的人。”   马文才恍然点头,心中也很佩服祝英台。在他身上能看出受过良好的世家教育,善于识人、用人,比自己可强多了。只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必定会有大成就。   转天又是周先生的课。   前一晚,周先生叫阿成逐一告知各位学生,今日将就松先生讲课的事做个了却,将所有人都叫了来。   因为这几日书院里的纷纷扰扰,明道堂里也格外吵嚷,直到周先生来了才慢慢静下来。   周士章扫了一眼坐在下方的学生,他们或怒或躁,也有一些神情平静。   他捻着胡子,并未像往常一样开始讲课,而是说道:“老夫前几日有幸结识了一位小友,此人年纪虽小,但文采斐然,犹胜老夫。”   他说到这儿,祝英台几人已经知道,这人就是松先生。   周先生略停顿了下,继续道:“老夫深感,人之寿命短暂,精力有限,于学识之上,难以门门精通。因此,老夫便邀请这位小友替老夫教教学生。今日,老夫讲课的时间便交由这位小友。”说着,他便离开了坐席,走向明道堂的大门,门外,正是松先生。   松先生换了一身鸭卵青色的衣服,到周先生面前时行了个礼。一举一动,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明道堂内瞬间哗然。   正闹着罢课甚至退学的几位学生立刻站起身,面色激动,道:“山长先生,要学生听女子讲课,实在强人所难,恕学生不敬。”说完,拿起东西便要走。   周先生脸色变都没变,只道:“若是现在走了,那也不必留在书院。”他对候在一旁的阿成道:“阿成,去将这几位的束脩退给他们。”   那些人一惊,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周先生哼了一声,道:“在诗文上,老夫都要尊松夫人为师,这番也是老夫厚着脸面求她来书院说几次课。你们倒好,诗作不成几首,却敢瞧不上先生。既然如此,老夫这小小书院如何还能教导你们,不如请诸位大才子去别处罢了。”   十几人被他说得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周先生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老夫治学数十年,乞人、农人皆为吾师。学问不分男女、尊卑、先后,达者即师。”他的目光落在站着的几人身上,“若是不爱听松夫人讲的课,或不欲钻研诗文,老夫亦不强求,但若以此为由,罢了所有先生的课甚至离开书院,此刻便走,之后的课不必听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人都有些无措,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都涨红了脸。有些人的目光慢慢汇集到其中几人的身上,似乎在看他们要如何应对。   有一人将袖子一甩,昂着头,一脸正气凛然,道:“周先生,我敬你是当世大贤才来这尼山书院,不想却受这般折辱,跪拜于一女人脚下。学生绝难承受,告辞了!”说完又看了眼周围学生,快步离开。那背影倒还真有几分威武不能屈的清高意味。   有一便有二,接着又有几人相继离开。周先生背着手站着,稳若泰山。倒是梁山伯注意到,第一个学生离开时,他便冲阿成使了个眼色,阿成已悄悄跟出门。   又过了片刻,见没有学生跟着离开,周先生问仍旧站着的几人道:“你们几人呢?若要离开便趁现在,往后再以此为由罢课,老夫可要将你们打出门去。”   那几人互相看看,一人率先开口,道:“是学生的错,见识短浅,望先生原谅。”说着,跪下行了个大礼。其他几人也跟着认错行礼。   周先生瞟了眼一旁的松夫人,她自到来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先生语带怒意,对这几人道:“你们做了什么要老夫原谅?你们冒犯的可是老夫?”   那几人咬牙,又对着松先生一阵认错。   松夫人好像才回过神来似的,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妾承蒙周先生抬爱,来书院说说这些年学诗的感悟罢了,切莫如此。周先生诚意相请,妾绝不会因此便不讲了。”   话中之意,书院中学生们再怎么闹她都不在意也不关心,她来只不过看在周先生面上而已。不少学生都被她讽得脸红。   周先生也是无奈,只好拉下老脸替学生们收拾烂摊子,将松夫人请上讲席开讲,这才离开。   喧喧嚷嚷的罢课风波似乎终于就此结束,但祝英台几人都知道,真正的问题还藏在背后。   第11章 罢课(下)   松先生端坐讲席时,讲堂中还有些细碎的议论声。她恍若未闻,悠然开口。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讲堂内很快安静下来,几乎能听见松先生的声音在厅堂四壁间回荡。   “诗之意境风格,妾认为可分为二十四类,有雄浑者,冲淡者,纤秾者,沉着者……”   松先生讲课同前一天时一样,清晰透彻,讲堂内的学生无不专心致志。待午间钟响,他们才回过神来,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到这时,即便有再瞧不上女子或不爱诗的,也都对松先生心服口服。好些学生到她面前,为了先前的轻视郑重道歉。   松先生大度一笑,道:“世人多轻贱女子,妾如何怪罪你们?只盼诸位往后改观,叫其他女子也如妾一般可读书明理,也不枉妾来书院一遭。”   之后,书院里恢复了平静,凡事那日离开明道堂的学生,都没有再出现在书院内。   至于其他参与罢课、退学却最终留下的学生,书院似乎也没有过多处罚惩戒。   不过很快,杨安那传来了更多消息。   当时离开明道堂的学生都被阿成带着人留下了,周先生与他们分别谈了谈,问的都是整个罢课事件的始末。   问完了话,周先生放了大部分学生直接离开书院。其中不乏百般认错希望能留下的,他也没有心软。   唯一被周先生留在书院的严加看管的,正是那时与他顶嘴还头一个离开的。据说周先生从他屋子里还搜出了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至于内容谁也不知道。   早先罢课的说法才传起来时,祝英台就说事情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至于松先生,杨安很快打听到她是带着一个护卫和一个婢女来的,可见身份的确不是普通人家。但再想了解得更多,连他也做不到。   除了每隔几日讲课外,几乎无人看见过松先生出她的住处,连她的婢女也是深居简出。即便出门,那婢女也同护卫一样从不与人闲谈,更别提说起主人家的身份了。   杨安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是半点内情没探听到,叫他挫败了好一阵。   不过没过几天,他又兴冲冲地跑来,将祝英台几人拉到角落,低声道:“上次罢课的那件事又有新状况了!”   祝英台几人对视一眼,追问:“发生什么了?”   杨安一脸兴奋,道:“不出一刻前,有几个人进了书院去找周先生。说是穿着不一般,看起来像高门大户的管家一类的。就在刚刚,周先生与他们一起去了关着那学生的屋子。他们避着人走的小路,要不是我路子广,可就错过了。”   马文才好奇极了,眨巴着眼睛看祝英台,道:“信斋,我们也去看看吧。”   梁山伯却反对道:“我们私自探听书院秘事可不大好,若是周先生愿意叫我们知道,自然不会避着人了。”   马文才又眼巴巴看向梁山伯,道:“山伯啊,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万一周先生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家,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一把。我也是一心为了我们书院安危。”因为杨安也在,他没有提祝英台的身份。   “行了,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祝英台横了他一眼,又道:“不过我倒的确想去瞧瞧。若是这次确实有人在背后指使,说不定往后还会再闹出点什么别的事。我们去看看来者是谁,也好决定以后如何做。”   梁山伯虽然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地去看不大好,不过也抵不住心中好奇,三人一齐往杨安所指的地方走去。杨安倒是摆摆手说不去了,他喜欢打听消息,却没兴趣亲自潜伏探听。   那屋子的位置有些偏,在毓秀院东面、居仁园东南面的山林间,是几间简陋的小瓦房。要不是他们登山的时候曾远远看见过,还不一定能找得到。   三人小心翼翼地从树林中靠近屋子后墙。初夏时节,山中林木茂盛。枯落的松针铺在地面,走起路来没什么声响。   几人将衣袖与下摆攥在手上,生怕钩挂到树枝发出动静,很快便到了屋子后的墙角。马文才放轻了呼吸,跟在祝英台身后,猫着腰挪到东墙窗户下。三人竖起耳朵凑近窗缝。   不过他们来晚了些,只听到屋子里周先生正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别。   周先生道:“既然如此,这人便交还于你们。老夫在这深山里开设书院,出世多年,与世无争。只愿如此次这般的误会不再发生了。”   那声音是个中年男子,语气很恭敬,道:“周先生明事理,老仆主子亦万分感激。此次乃是主子门客自作主张,还望周先生知道,主子已狠狠发作过了。”   祝英台仔细听了这人的声音,对马文才和梁山伯示意,他可能认得。   屋里周先生没接这话,直接送客,道:“天色晚了,老夫晓得你们要回去交差,就不留你们了。”   那人又是连番道谢,恭维话一句接着一句,与周先生一起从正门口出了屋子。   三人藏在墙角暗处看着,那一行人已点上了灯笼,正好将那人脸照亮。祝英台立刻将他认了出来。   那几个人仿佛真的赶时间,推搡着那学生从书院外围快步下山去了。周先生待那些人走得远了些,对跟在身边的阿成道:“若是书院里有人问起,就说是他家人将他接走了。”   祝英台几人则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周先生和阿成也离开,才原路返回住处。   关上院门,几人坐在书房,马文才急急地问祝英台:“信斋,你可认出那人是谁了?”   祝英台反问道:“你不认得?”   “我应该认得?”马文才细细翻找了一遍记忆,摇头,“确实没见过。”   祝英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道:“那人是齐家的管家,我随家中长辈去拜访时曾见过。”   “齐家?”马文才想到自己醒来第一天见到的那两个人,皱了皱眉,心道:怎么又是齐家?   在马文才看来,周先生和尼山书院不过是在附近几个郡县内有些名气,完全不像是会与齐家那样的权贵有任何联系的。   梁山伯都笑了,道:“逸华,你平日里大约是只顾着读书了,周先生与齐家的恩怨尼山书院里大多学生都晓得。在开设书院前,周先生是有名的寒门之士,许多年也曾做过官,在寒门中声望极高。不过前几年,他曾当众批评齐家有把持朝政之嫌,甚至痛批其言行间的不臣之处,大大惹恼了齐家。齐家一怒之下,硬生生将周先生逼到罢官,这才有了如今的尼山书院。”   “所以说,这次罢课便是齐家在背后挑拨唆使的?周先生罢官都还不够吗?”马文才想了想,又不解道,“便是叫书院开不下去又能如何?”   “齐家人行事,向来如此狠绝。”祝英台对齐家亦无好感。他对马文才细细解释道:“逸华大约是不明白寒门中人的想法。像周先生这样的大家,心中总有忠君救国的志向,即便仕途受阻,亦想兼济天下。天家不重用他,百姓传颂他亦可。”   见马文才露出了悟的表情,他接着道:“以我猜测,齐家挑动罢课,也是了解周先生的性情,必不会屈从于学生的威胁,若是处理失当,极可能散了书院、失了人心。若是周先生为了学生而放弃了松先生,以后也能因为其他理由赶走其他先生,如此一来,又会失了文人中的名声。无论是何种情况,都可能叫周先生跌落云端。”   “只是他们却没料到周先生如今也学会用计了。”梁山伯笑道。   “的确,所以他们才仅仅通过书院的学生来生事。若是以后再叫他们抓住机会,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祝英台叹道。   马文才见他们面有忧色,安慰道:“以齐家如今的地位和行事方式,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迟早是会倒下的,不必如此担心。”   祝英台笑了笑,点头道:“也是,多少我们知道了些前因后果,现在担忧也无用,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之后杨安再来问起他们去看到了什么,他们也都只道没听见什么,来的好像是那学生的家人。毕竟若是真叫书院里都知道这事竟牵扯到这样庞大的家族,恐怕学生们更会惶恐不安,反倒害了周先生。   罢课的事这才算是彻底过去,松先生在书院中的生活更是如水一般的平静,至今无人见到她或她带来的仆人与谁接触过。   祝英台都要开始相信,这松先生是单纯为了教书育人而来到书院的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突破口最后竟是向来极少与书院中人接触的马文才发现的。   第12章 宋先生(上)   当初刚进书院时,马文才就特地找了一位善书画的先生学字。这位先生姓宋,平日里看起来落魄得很,一身衣服总是皱巴巴的,头发也梳不齐整。除了偶尔出门讲课,他总是缩在自己屋里,要么写字画画,要么喝得酩酊大醉。   那日下学以后,马文才去宋先生的住处拿字帖。他一进门就发现屋子里竟然一反常态的整齐干净,书房长案上留着一张字条。纸条本是对折合上的,只是开门时带起的风将它吹开,露出上面几行清秀的小楷。   虽然宋先生立刻皱着眉将那字条揉成一团扔了,马文才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字迹,正是松先生所写。   马文才装作什么都看到的样子,拿了字帖便快步离开。跟在后面的三七还奇怪,直道公子慢点。   回到不厌居,祝英台和梁山伯正在院子里闲聊着等晚饭,见他进来,随口问了句:“逸华今天怎么回得有些迟?”   马文才憋了一路,这时哪还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他们旁边,露出个怪笑,道:“你们可知道我刚刚瞧见了什么?”   梁、祝二人看他眼冒精光,也忍不住发笑。祝英台问:“去宋先生那儿能瞧见什么?还能有女人不成?”   “差不多!”马文才一拍大腿,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道:“我看见宋先生的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几上还有松先生留的字条!”   “松先生?”梁、祝异口同声道。   “千真万确!”马文才猛点头,道:“前阵子松先生不是批我们作的诗吗?我那时还道松先生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印象极深,绝不会认错的。”   马文才当然印象深刻,松先生给别人批诗就批几个字,给他却批了一整页。用典生硬,韵律全无,结构颠倒,也就立意上有些可取之处。他被梁、祝二人笑话了一整晚。   那两人果然也想起这一出,又哄笑了一阵,这才琢磨起这件事来。   宋先生的屋子被打扫干净与松先生字迹的纸条间其实并不一定有关系,但宋先生在书院里的确孤僻,往日里马文才也不是没去过他屋子,但也从没见谁打扫过。若说这只是个巧合,那也太巧了。   “松先生,宋先生,松、宋?”祝英台喃喃自语,猛地一拍脑袋,喊道:“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   “想到了什么?”梁山伯和马文才都一脸迷茫地看向他。   “这松先生和宋先生应该都姓宋,松先生不过是用了化名罢了。”祝英台道,心里也感叹,这么明显的事情他竟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不成这宋先生也是世家子?”梁山伯有点接受不了,迟疑道:“若是宋家的人,怎么、怎么过得这么……”   “邋遢落魄。”马文才接口道:“不过要是说宋家善诗文的女子,我似乎有点印象。”   “是啊,宋家第四子,出嫁前便广有才名,嫁了齐家一个无官无衔的嫡子,之后似乎便再未听到什么消息了。”祝英台回想片刻,道:“若这位松先生是宋家那位女儿,那宋先生我也大约能猜到是谁了。”   马文才傻乎乎地问道:“是谁?也是宋家的人吗?”   祝英台以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向马文才,道:“那是自然。我倒是知道,宋家有一幼子,人称‘墨痴’,在书画上可称是天纵奇才,却不通人情世故。因与父亲发生矛盾,便独自外出周游,无人知道踪迹。”   马文才点点头,“看来,这宋先生就是那行踪不明的宋家幼子。”同为世家子女,他与祝英台对所有世家情况的了解程度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梁山伯又有疑惑,道:“若我们的推测无误,那松先生、齐夫人来书院找宋先生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劝他回宋家吧。”马文才道:“世家怎可能叫儿子流落在外呢。”   大约是因为知道了宋先生的身份,马文才再看到他时,倒突然开始觉得挺有趣的。一个世家子能把自己做弄得像乞儿一般,在这世上恐怕只此一人了吧。   很快,梁山伯和祝英台便发现,马文才去找宋先生的频率高了许多,甚至偶尔会同宋先生一道用饭。   终于,祝英台忍不了了,没了马文才在吃饭时闲聊,他觉得吃饭都没什么滋味。于是,在马文才又一次和宋先生用了饭回来后,他拦住了马文才。   “逸华,文才,你最近为何总是去找那松先生?”祝英台抿着嘴看他。   马文才有些莫名:“我去向他请教书法啊。”   “我知道,只是你最近去得太过频繁了些,还同他一起用饭。”   “哦,那是我最近同他聊得多些,他倒挺有趣的。”说着,马文才还轻笑了下。   祝英台只觉得心里烦躁极了,又不知该怎么说,便道:“聊便聊了,为何不回不厌居里来,我最近都没怎么同你说过话了。”   马文才回想了一下,自己呆在不厌居的时间是稍少了些,但他最迟用完夕食便一定会回来,每日照常同梁、祝二人锻炼,在书房读书。他笑道:“哪里有信斋说的这样。”   祝英台还是不露笑脸,叹了口气道:“罢了,逸华在书院中找到知己,欢喜是应该的,忘了我们金兰兄弟又如何呢。”   马文才这才晓得祝英台在不高兴什么,心道果然是女子,心思就是敏感。他安慰道:“我虽与宋先生聊得多些,但他哪里能和你们相比。何况你有山伯相伴,不缺我一个。”   祝英台看他一脸真挚,心里莫名好受了些。他想说我就是缺你一个,但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做小儿女态。他露出个浅笑,道:“逸华往后还是多回不厌居吧。”   平日里,祝英台总是他们三人中最成熟的一个,遇事稳重,思虑周全,行事说话都颇有章法。难得见他显露出这样的情绪,马文才觉得心中软绵绵的。   不过既然祝英台都明白说了,马文才便真的不再同宋先生一起吃饭,只是平日课上或偶尔无课的闲暇时会继续同他请教、说话。祝英台也恢复了正常。   梁山伯作为旁观者倒是看得明白:祝英台虽然嘴上爱戏弄马文才,但对他的关心也是远超旁人;而马文才虽然好像对谁都是同样的有礼有节,却也唯独对祝英台格外体贴包容。   梁山伯不觉有异,也毫不妒忌,只觉得兄弟二人和睦亲密,他瞧着也高兴。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又升起了波澜。   午食过后,书院讲课的时间,马文才三人都已离开不厌居去了正谊院,只留下几个书童守着门。   这时有个人匆匆走进来,将几人都惊得一愣。   三七拍着胸口道:“原来是宋先生。见过宋先生,公子上课去了,不在院里。”   宋先生还是顶着一惯梳不齐的头发,身上背了个扎得鼓鼓囊囊的包裹,手中抱着长长短短的许多卷轴。   他将卷轴一气塞进三七怀里,低声道:“给你们公子。”转身就走。   三七抱着那些卷轴左支右绌,口中“哎哎”叫着,却又迈不开脚去追。   四九和银心都没怎么和宋先生接触过,被眼前这一幕惊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六曲倒是追了过去,但他不像三七那样会说话,喊了两声“宋先生”,被他一句颇有威势的“别跟着我”喝住,停下脚步。   几个书童心里都有些不安,却也不敢打搅自家主子的课,只好坐立不安地等着。直等得他们心焦,马文才几人才有说有笑地回来。   其实往常三七或六曲该有一个去接他们下学的,结果几人都忘了。连夕食都只有银心一人心不在焉地准备着。   一见他们回来,三七第一个冲过去,道:“公子,公子你可回来了。”   马文才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样急着盼我回来也不晓得去接我。”   三七顾不上请罪,急声道:“公子,先前大约未时初的时候,宋先生来了,还拿了许多东西要给公子。我们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不敢擅自处理,只等着公子们回来。”   说着他便将几人领到书房,宋先生塞给他的卷轴都被他摆在书房长案上。   马文才他们也是一头雾水,各拿了卷轴看起来。   这一看可不得了,这些卷轴无不是名家的书画真迹,有些年代都已久远,价值连城。   马文才也有些懵,问三七:“宋先生怎么送这么些东西给我?他可说了什么?”   三七摇头,道:“只说让我把这些都给公子,我们都没敢打开看过。”   银心在一旁补充道:“宋先生身上还背着个包裹,像是要出门远行的样子。”   马文才几人听了都是心里一跳,把珍藏“托孤”,自己背着包裹,这是又要离家出走啊!   第13章 宋先生(中)   马文才将宋先生交给他的卷轴整理好,道:“我先去宋先生的住处看看,如果人真的不见了,再去找周先生。”   梁山伯和祝英台都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马文才摇摇头,说:“还是先不要声张,我去瞧瞧情况再说。”接着匆匆出了门。   下学已有一阵子,路上没什么人。马文才带着六曲一路不停,穿过毓秀院大门,到了宋先生屋前。   大门开着一道缝,里面黑漆漆的,没什么声音。   马文才敲敲门,半晌也没人回应,便推门进去。   房子里依旧干干净净,但是各种东西乱糟糟地扔得到处都是。书房里只剩下四散的稿纸,里间卧室的橱柜打开,衣服也都乱成一团。   马文才皱着眉,在书房里捡了几张稿纸,有的是画有的是字,都是些未完成的作品。从笔触上看,透着浓浓的压抑与烦躁。   他叹口气,让六曲回去和祝英台他们说一声,一起去找周先生。自己则快手快脚将这些纸全部捡起来卷成一卷,希望这些在找人时能有所帮助。   祝英台几人也很快赶来,与马文才汇合后,径直去往周先生住处。   周士章正在用夕食,见到几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也明显愣了下。   马文才不等他询问,便道:“周先生,学生打扰了,只是刚刚发生了一件事,学生不知要如何处理,只得前来告知周先生。”   周士章一抬手,示意他往下说。   马文才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学生今日下学回到住处,从书童处得知宋先生送了许多极珍贵的书画来,而宋先生本人却带着一个包裹,行色匆匆地离开。学生知道后便去了宋先生的住处,发现无人在内。学生们都觉得太过不寻常,便来向周先生问个主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他们猜测的宋先生和松先生的关系。   周士章皱起眉毛,叫阿成去宋先生那儿再跑一趟,自己又向三七等人细细地询问了整个前因后果与不少细节。他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表情也是越来越严肃。   阿成很快回来,将宋先生屋子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周士章点点头,道:“你去问问几个守门的,可见过宋先生。也叫几个嘴紧的,从他们几个的住处起分散打探一下,看看从午时正后起,有没有人见到宋先生。记得务必不要声张!”   阿成领命,迅速跑出去。   周士章又转头对马文才几人道:“你们做得不错,我会派人去找他的踪迹。你们想必还未用饭,都先回去歇息,此事暂时不要对旁人提起。宋先生给你的东西你便先保存好,待以后有了消息再看要如何处理吧。”   马文才道:“周先生,学生也可以帮忙寻人。”   周士章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跟着添乱。书院除了下山那一条路外便都是野林,少有人迹,你哪里认得清路。不要宋先生没找到,反又将你丢了。快回去!”   马文才还想争取,祝英台将他拽住,摇了摇头。他转头一瞧,梁山伯也是一脸不赞同,三七和六曲则是想开口阻拦却不敢,一脸的紧张。   马文才一叹,没再多说,闷不吭声往回走。   到了不厌居,几个书童都不敢说话,低着头静悄悄地准备夕食,或随便找点事做着。   祝英台见马文才这幅模样也心里堵得慌,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瞄他。梁山伯反倒最干脆,开口道:“逸华,我明白你担忧宋先生,我们也担忧你。你这样毫无头绪去找人实在有些危险。”   马文才看了他们一眼,勉强笑了下,找了张胡床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抓着宋先生留在书房里的稿纸卷,手握住的地方已经被攥到一起,还带着汗湿的痕迹。   他慢慢地将这卷纸展开,叹了口气道:“我不单单是担心他,我是觉得,他本不会这样不告而别。我其实早已察觉他心绪不稳,只不过因为他是宋家的人,我又一直装作没认出他的身份,才没有早早帮他。若是我多问一句,他或许不会……”   “逸华!”祝英台猛然打断他,道:“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宋家的人,他永远逃不开宋家对他的束缚。那松先生都已找上门来,就算不是今天,他也迟早被逼得再次离开。即便你能开解他一时,还能帮他逃脱宋家一世吗?”   马文才下意识地抚平稿纸上的皱褶,低声道:“我懂,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若是他这次出了什么差错,我怎么可能不去想,想我本可以做些什么,本可以阻止这事的发生。”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他抬起头望向祝英台,眼中是浓浓的自责。   “你当然可以不这么想!”祝英台蹲下身,眼睛紧紧盯着他,道:“哪怕你提前做了什么,若是他打定主意离开,你也拦不住。哪怕你能拦住,你没有这么做也是我的错,是我不让你同他一起吃饭,是我拦着你不让你与他多接触,若是这里有谁有错,那便是我,也唯有我!”   “信斋!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马文才急了,但祝英台仍旧那样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胸口发酸,眼底一热,眼圈犯了红。他赶忙转过头,眨眨眼睛,笑道:“行了,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吧。走,用饭去、用饭去。”   院子里的气氛霎时轻松了起来,只是言谈间所有人都有意避开了与宋先生有关的事。   天色渐暗,几人也没心情出去爬山,关上门坐在院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咄咄咄得敲门声响起,三七打开门,进来一位姑娘。   那姑娘微笑着,一脸和善,道:“叨扰了,婢是松先生身边的侍女芃儿,这位可是马文才马公子的书童?夫人想请马公子、祝公子、梁公子一叙,不知可方便?”   三七愣了愣,道:“我去通报一声,你且等一会儿。”   那姑娘道了声谢,便在影壁下站定。   马文才几人隐约能听见两人的声音,相互看了眼彼此,知道这是为宋先生的事来的。   虽然周先生吩咐过这事不要声张,但松先生一旦发现宋先生不在住处,必然会打听消息。以世家的手段,找到不厌居来也不难。   他们也不啰嗦,跟着芃儿往松先生那儿去。   松先生住的地方也算是毓秀院里最偏的了,四周也有许多树木环绕。除非走到跟前,不然很难瞧见屋里屋外的动静。   几人走进去时,松先生靠在一张榻上,柳眉轻蹙,面带忧色。她站起身来,对几人点头示意,让他们坐在提前准备好的墩子上。   松先生语气倒还平静,道:“这个时辰还请诸位过来,妾实在是打扰了。只是好叫你们知道,书院里那位宋先生其实是妾亲弟。妾不久前才晓得阿弟离开了书院,离开前只到过你们住的不厌居,妾别无他法,只得请你们过来,想知道他离开前可留下什么消息?你们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马文才撇撇嘴,没好气地道:“你是他亲阿姐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松先生毫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好声好气地道:“马公子,妾晓得你与阿弟也算是亦师亦友,你觉得妾不关心阿弟也是自然。只是阿弟自小离家,家中父母兄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后来是妾先找到了他,那时他过得极不好,妾便一直看顾着他。妾找你,只是希望他不要再落入那等境地了。”   马文才哼了一声,道:“若真是如此,他何必要走。”   祝英台暗中捏了他一下,打起圆场,道:“松先生见谅,逸华为宋先生担心,一时出言无状还请见谅。”   松先生轻笑一声,道:“马公子,宋家与你们马家或祝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妾感激你对阿弟的爱护,只是也请你体谅我们身为血脉亲人的担忧。任你们二人谁家也不可能有叫主家嫡子流落在外的道理。”   祝英台接道:“齐夫人,若是要问宋先生的去向,我们的确毫不知情。宋先生到不厌居时,我们还在正谊院内听课,你差人一问便知。”   松先生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劳烦几位跑一趟了。只盼你们若有了消息,还请莫忘了同妾说一声。”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个礼,几人都来不及避开。   马文才回了个礼,闷闷地道:“齐夫人何必如此,我们若是晓得宋先生的行踪,怎会不告诉他亲人。”   他不想再多留,也不管是不是失礼,径直离开。其他人也只好赶忙追上。   祝英台看他情绪又低落下来,心里气急了,从来没觉得这些进退有度、举止从容的大家闺秀这么讨厌过!比总是和马文才聊天吃饭的宋先生讨厌得多!   马文才回到不厌居,又跑进书房研究起从宋先生屋子里收捡的稿纸。   梁山伯晓得马文才不大高兴,叹口气默默回到自己房里。几个书童也不敢做声,轻手轻脚去干活。   祝英台默默走进书房,将蜡烛剪得亮一些,在马文才身侧坐下,安静看着。   不得不承认,宋先生能被称为“墨痴”,的确是在文墨上极有天赋。   祝英台自小便跟随当世有名的文人读书,其中便有在书法上极有造诣的大师。学字、练字的十几年间,他可以说见识过不少好字,却仍会为宋先生的字惊叹。即便是平日信手所作,也是纤秾合度、收放自如。   马文才一张接着一张翻找着,祝英台跟在后面一张一张铺平收好,书房里一时间只听见纸张摩擦的刷刷声。   忽然,马文才在一幅画上停住了,皱眉看了半晌。   第14章 宋先生(下)   祝英台凑过去,这是一幅山水画,看不出画的是江河或湖泊,水面周围远近错落着一些山峰山脉。虽然仅是一副半成品,但一眼看去就会让人觉得心头一片旷达。是张好画。   马文才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猛地站起来,喊道:“信斋!我晓得了!”拿着画往书房外冲去。   祝英台拉住他,好笑道:“逸华,我在这。”   马文才愣了下,连忙将画递给他,指着其中一座山道:“你看这里,你看看,是不是一间佛寺?”   祝英台将那画放在烛光下细看,果然,那座山的半山腰上,正有间佛寺掩藏在密林之中。   他道:“确是佛寺,这又有何意味?”   “我晓得了!”马文才露出个笑,道:“我晓得宋先生会去哪里了,他要去寺庙。”   祝英台问:“你怎么认定,他画了佛寺便是要去佛寺?”   马文才指着剩下一堆稿纸,道:“你瞧瞧他写的、画的其他东西,可有与佛教有关的?我收起来的时候就看过一遍,除了这张,一张都没有。”   祝英台已看过大半,剩下的他大略翻了翻,的确没有。   马文才又道:“我与宋先生一道吃过几次饭,他从未斋戒。同他闲聊时,也从没听他提起过信佛。”   “若是这样,他更不应该会去佛寺了。”祝英台不解。   马文才摇摇头,道:“你看他其他书画中,笔触潦草、皆是烦躁,唯有这幅画里一派安定,而这话连墨都没干透,可见是新作的。他为何偏偏在作这幅画时心境平和?那是因为他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自然不再焦躁。”   “出家?”祝英台惊到,亦觉得有道理,“出家了便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彻底与宋家无任何干系了。”   马文才点头,道:“信斋,你觉得如何?”   “确实有几分道理,”祝英台道,接着分析,“若是这书院附近的佛寺,我记得在钱唐县东有个西陵湖,湖西岸有座广宁寺,那是离书院最近也是最广为人知的佛寺。”   马文才开心起来,卷起手上的画,干脆道:“走,我们去找他。”   祝英台连忙拦住,道:“天已黑了,我们去同周先生、松先生说一声,他们自会派人去的。”   马文才坚定摇头,道:“同他们说,可以,可要去找宋先生,我一定要去。”   祝英台叹气,道:“逸华,你到底为什么偏偏要以身犯险?宋先生对你而言就如此重要?”   马文才握了握拳头,低着头道:“宋先生不善言辞,在书院中亦没几个好友知交。叫他人去恐怕宋先生连见他们都不会见。若是再叫松先生见到他……我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祝英台眯了眯眼,道:“此外呢?”   马文才没理他,出门叫上梁山伯和书童,一道出发。他回过头,见祝英台还站在书房那,挥挥手道:“信斋,快来!”   祝英台抿着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叫六曲去松先生那通知消息,剩下几人赶去周先生屋子。   那屋子里亮堂堂的,周先生尚没有休息,还在等派出去寻人的下人们的消息。见几人到来,他只是拿眼睛望着他们,示意他们说话。   马文才将手中的画展开,细细重复了一遍他的分析。   周先生眼睛一亮,站起身来道:“好!文才做得好!”又喊阿成,准备另找几人去广宁寺及沿途寻人。   马文才道:“周先生,这广宁寺还是让我去更好。”   “还有我!”一道女声响起,松先生踏着夜色进了门。   周先生眉毛一抬,道:“你们两个,胡闹!”就要回绝。   马文才一急,道:“就算周先生不允,我也要去。”松先生也是一脸坚定。   周先生瞪着眼睛道:“怎么,不认我这个先生了?”   马文才还要强争,旁边祝英台说话了,道:“周先生,宋先生在书院至今也只同逸华交往密切些,除了他,学生想不出还有谁能与宋先生说上话了。”   松先生也道:“宋恒霁是妾的阿弟,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马文才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她什么。   祝英台又劝道:“学生和书童都会一点武,松先生的护卫也是高手,我们同去必能保护他们周全。”   周先生也晓得拦不住他们,叹口气,叫阿成再找两个功夫好的护院一路护送他们。   马文才感激地看了祝英台一眼,转头对梁山伯道:“山伯,便劳烦你帮我们照看院子。三七和六曲也留下,我们人少些,速度也快些。”梁山伯虽是忧心,但也点头应下,只叫他们路上当心。   祝英台问周先生要了几匹马,马文才一看,又出问题了,他不会骑马。   祝英台似乎已经习惯马文才什么都不会了,翻身跨上马背,伸出手,道:“我载你。”   马文才此时完全忘记祝英台是个姑娘了,脚踩马镫拉着他的手爬了上去,坐在他身后。   松先生则是将她的马车驾了出来,临行前突然对马文才道:“马公子,妾能否瞧瞧那幅画。”   马文才见她脸上一反常态的怯弱,暗自一叹,将画递过去,然后便抓住祝英台的衣服道:“信斋,我们出发吧。”   祝英台带着马文才,后头跟着银心,三人两马从书院侧门出去。绕过正门的长阶梯,他们径直下了山,一路朝东边疾驰而去。   马文才紧紧搂住祝英台的腰,侧脸贴着他的后背,免得他长发甩到自己脸上。   祝英台突然问道:“逸华,你为何如此看重宋先生?”那声音顺着胸腔传到马文才耳朵里,带着嗡嗡的回响。   马文才搂着他的双手紧了紧,然后道:“我只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我自己罢了。”   祝英台侧耳听着,发觉他声音格外低落,心里一紧,有些后悔这样追问他。   马文才道:“我与宋先生差不多,或者说我还不如他。我们都是家族中最没有出息和用处的那种人。只是我更幸运些,有父母兄长疼爱保护罢了。”   祝英台反驳道:“你很好!”   马文才无声笑笑,道:“是我命好,才有机会有如今的亲人,才能认得你与山伯。此生也无憾了。”   祝英台猛地拉住缰绳停住,恶狠狠地对马文才道:“你若再说此生无憾之类的话,莫怪我不客气!”   马文才一脸茫然,然后渐渐地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点点头,道:“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说了,信斋莫要生气。”   祝英台哼了一声,这才继续赶路。   月色明亮如银,到广宁寺的路也平坦。大约过了三刻钟,几人终于到了寺门前。   银心上前拍了拍门,很快,一个守门的小沙弥开门出来。   马文才刚下马还有些腿软,祝英台走上前同他说了几人的来意。那小沙弥立刻请他们先进门歇息,他跑进去通报。   很快,有个年纪大些的僧人走出来,见到几人念了声佛,道:“几位施主,贫僧慧戒,听说你们是来寻人的?”   几人也双手合十,说是。   慧戒道:“来我寺中者,均已决心斩断红尘,几位还是请回吧。”   马文才念了声佛,道:“慧戒大师,我等并非要强行逼迫他还俗,只想在他剃度前再见一回。”   慧戒见他眼神中全无退缩之意,轻叹一声,道:“跟贫僧来吧。”   这间寺院不算很大,几人很快便到了厢房。一圈屋子只有一间还亮着烛火,慧戒又是一声轻叹,指着那间道:“亮着的那间便是。”   三人道了谢,立刻走过去,敲门。   小沙弥在慧戒身边问:“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进来?”   慧戒摸摸他的脑袋,此时那三人都已进了屋子。他道:“那位施主本就未看破红尘,如今又有人追寻而来,尘缘未了,佛缘未至啊。”   那边,宋恒霁打开门,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请他们进来,道:“逸华,你怎么来了?”   马文才真正见到宋恒霁完好无损,心中石头才算落地,同时却又莫名涌上一股火气,冲上去对着他肩膀就是一拳。   宋恒霁被打得一个踉跄,若不是有祝英台拦着,马文才还要动手。   他满脸不解,摸着肩膀问道:“逸华,你为何要打我?”   马文才气乐了,咬牙道:“你不知道?”   宋恒霁自觉无辜极了,摇头。   “你不告而别离开书院,跑到这寺院里,就没想到我们会如何心急吗?”   宋恒霁低着头,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将东西给你了。”言下之意,他已道过别了。   他眼一瞄,发现马文才脸色铁青,连忙出声,问道:“你、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马文才根本不想说话,又是祝英台出面,将宋恒霁离开后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宋恒霁听说马文才为他如此焦急有些愧疚,但当听见松先生也来了时,立刻面色一白,软软地坐到地上。   “你们是来捉我回去的?”他发出几声枯哑的笑,便静静坐着,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第15章 情不知所起   “我们若是来捉你的,还会同你好声说这么久?”马文才瞧他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你作态给谁看?你若真是看破红尘、烦恼丝尽断,我们自会帮你同宋家说情。”   宋恒霁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道:“你们,已晓得了?”   马文才不耐烦挥挥手,道:“是,你是宋家的,我们一个马家一个祝家,你可放心了?”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你实话说,可是真的信佛皈依?”   宋恒霁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我就知道,”马文才真是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是想遁入空门躲清静吧?你扪心自问,这对佛祖可算得上恭敬?对父母亲人可算得上孝悌?再问你自己,舍了这大千世界可真的甘心?”   宋恒霁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个好法子,不过是因他软弱才选了一个逃避的去处罢了。可是他又能如何?他对马文才道:“逸华,我都晓得,可他们总指望我像长兄、二兄一样行走官场。可我既不会说话,也看不懂脸色,出去也是给他们脸上抹黑。”   说着,宋恒霁有些激动起来,“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我怎么都学不会,我不懂他们的笑什么时候是开心什么时候是嘲讽,我不懂他们的哭什么时候是悲伤什么时候是要挟。早几年还在宋家的时候,他们那些同僚家的儿子到家里拜访,便常常耍弄我,我瞧不出来,他们便笑话。我也同父母说,阿父却怪我开不得玩笑,不晓得与他们相处,后来我便不说了,阿母又怪我笨,白挨欺负。”宋恒霁眼睛有些红。“若世间人世都如作画一般容易多好,看见什么、想到什么,便画出什么。毛笔永远不会骗你。”   马文才蹲到他旁边,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我正和你一样呢。”   “不说以前,就说我为何不去国子学,偏跑来这尼山书院。”马文才便说了他怎样被齐家人挑拨、周围人鼓动,以至于挨了打在家修养,还被国子学赶出来。连宋恒霁都忍不住想,这马文才以前竟那样傻。   因为这些都是先前那个马文才经历的,现在的他说起来倒没那么在意,语气也颇为轻松。倒是一旁祝英台听了有些难受,马文才出的这事他也听说过,那时他们还不认得,他只当是个笑话,现在却只为马文才心疼。   马文才见宋恒霁脸色好些了,又道:“要我说你比我强,我文不成武不就,浑身上下没有可拿得出手的,但你至少还会写会画。说不准,等千百年之后,世人皆知你宋家出了个书画大师宋恒霁,反倒不晓得你做官的兄长。要我说,这世上做官的多如过江之鲫,不如自成一派的书画家难得。”马文才是真心的,把他当王羲之、顾恺之来欣赏。   宋恒霁脸都红了,心中也觉得兴奋,谁人不想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他支支吾吾地问:“逸华,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便说如今世上,还有谁比你的字画更好?”   “这话太狂妄了,可不敢乱说。”宋恒霁摆摆手,眼睛却闪着光。   马文才嘿嘿一笑,道:“往后你可要送我些你的大作,我好叫子孙后代珍藏起来,百年后便是一笔大财。”那眯着眼睛的财迷样,瞧着就好笑。   宋恒霁乐得直点头。   马文才看着他,认真道:“宋先生,我虽叫你一声先生,却也视你为至交。宋家你可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不如早早与家人将一切说个清楚。当然,只要你不愿,我绝不会强逼。”   宋恒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真是惭愧,痴长你几年,却还没有你看得明白。我是该回去同他们说说。”   他说着,站起身来,抬脚准备出门。门边闪出一个人影,正是松先生。   她到这已有一些时间,只是默默听屋里几人说话。此时她眼睛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手里还小心握着那一副半成品的山水画。   宋恒霁下意识地又有些退缩,马文才在他背上轻轻一推,迈出了门。   “阿弟,”松先生轻轻喊了声,声音有些沙哑,“阿姐不该那样逼你,你往后再也不许一声不吭地跑掉。你做官也好,写字作画也罢,你都是我的好阿弟啊。”   宋恒霁使劲点点头,马文才又在他背后戳了一下,他顿了顿,喊了声:“阿姐。”   马文才翻了个白眼,倒是松先生忍不住笑了。她郑重对几人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妾能做的,绝无二话。”   宋恒霁也只会点头,连道几声谢。   马文才又对松先生道:“以后我们会常去宋家看望宋先生的。”   松先生笑得有几分真心,道:“放心,妾会照看他的。”   宋恒霁插嘴,道:“我还会回书院来的,逸华别忘了练字,你的字太丑了。”   马文才笑容一僵,冲他使劲摆了摆手,道:“快走快走,回去学学怎么说话。”   几人低声笑起来。   夜色已深,他们静悄悄地走出寺院,来时的马匹和马车都停在这里。松先生和宋恒霁回书院收拾一番后,就要回宋家了。   松先生先踏上了马车,宋恒霁突然转身将马文才抱住。他晓得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情。   马文才一愣,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一路顺利,等你从宋家回书院,我们一道喝酒。”   宋恒霁有心叫马文才同他们一道乘马车回去,但毕竟松先生是女子,又已嫁为人妇,还是避嫌些好。   待他们一车人出发,马文才回过身,对祝英台道:“信斋,我们也回去吧。”   祝英台也正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马文才这才突然想到,对了,祝英台是女的啊!他有点懵,自己来时一路都搂着个姑娘啊!他忍不住回想了一下手感,好像不如想象中那样软绵绵,而是坚韧隐含力量。不过不论是他还是马文才都没摸过女孩子腰呢,说不定就该是这样。他觉得这种类型比软绵绵要好。   想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祝英台好心带他,他反倒有点占人家便宜。至于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姑娘家,他表示已经习惯了,毕竟是“奇女子”,不能比。   他想了想,回程不能再麻烦祝英台了,于是又看向银心,道:“回去就劳烦银心载我吧。”   祝英台脸色又扭曲了一些。   马文才心里一颤,怎么,又做错什么了?看看银心略瘦削一些的身材,他记起来,传说中祝英台上学时,她侍女也女扮男装一起呢,一定就是这个银心了。这一主一仆伪装技巧太强,他有时根本意识不到是两个姑娘呢。这下好了,祝英台肯定以为自己想要占她侍女的便宜。   他抓抓脑袋,对祝英台讨好一笑,道:“信斋,我这不会骑马可真是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回去为好?”   祝英台面无表情跨上马,对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动的马文才道:“还不快上来。”   马文才脸上发热,赶忙爬上去。他以为晚上别人瞧不见呢,可不知道祝英台练武,眼尖得很,立刻看出来了。   祝英台心情又好了些,双脚一夹,驱动那马奔跑起来。   马文才坐在他身后可别扭着,毕竟这男人吧,有这么一个器官卡在这儿,万一贴太近,女孩子得多尴尬呀。他稍微扭扭屁股,想往后挪一点,双手也只是虚虚地环着祝英台的腰。   祝英台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你给我抓紧了,小心掉下去。”   马文才一抖,立马环住他的腰,看不见前方祝英台嘴角勾起的笑。   回程不比来时赶时间,等他们到书院已经亥时。周先生那里叫银心跑一趟,送个消息。祝英台和马文才则直接回了不厌居。   梁山伯因为忧心二人,一直没休息,见到两人立刻问情况。祝英台简要一说,他也松了口气,这事儿算是妥当解决了。   心情一放松,立刻就有了困意,三人各自回了房间。   祝英台躺在床上,听见隔壁隐隐约约的呼噜声,有些睡不着。   他一遍遍地回想着,当宋恒霁抱住马文才的那一刹那,他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发闷发胀,只想立刻冲上去将宋恒霁推开,再揍上两拳。   当他要载马文才同骑时,看到那张白净的脸在月光下泛起的红晕,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捏一捏。   当马文才的双手环住他的腰,他唯有紧紧抓住缰绳,才能克制握住那双手的冲动。   他望着窗户,直到天色渐渐转亮。   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彻夜未眠却让他精神格外清醒。   他忽然长舒一口气,露出个轻松的笑,喃喃道:“逸华……”   第16章 端午(上)   “公子,宋先生的信来了。”   见马文才与梁、祝二人下学回到不厌居,三七小跑着送来一封信。   祝英台见了,暗地不爽。这宋恒霁在宋家的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送信都专门叫下人跑,与马文才的往来比他想象中更频繁。这才回宋家几天呢,第二封信就送来了。   马文才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先是一笑后又撇嘴。   祝英台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忙问:“宋先生信里说什么了?”   马文才道:“说是叫我在准备龙舟赛时也不能忘了练字。”   祝英台立刻道:“你已比以前写得好多了。”   “是嘛?”马文才开心起来,“还是信斋你好。”   祝英台嘴角一勾。   梁山伯好笑摇头,说起龙舟赛来,道:“明日书院里要选桡手,你们可去?”   “那是自然。”马文才道,他可从没划过龙舟呢。祝英台也点头。   这龙舟赛是钱唐县的一项端午传统,每年都会有数十支队伍在西陵湖竞舟。龙舟竞渡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祭祀祛灾,胜者倒也没什么奖励,不过会得一个舟王的牌匾,挂上一年,有个名头罢了。可但凡是要分出胜负的,都没人愿意输啊,所以参加龙舟赛的都会拼上全力,县里的人也都爱来看。   自从周先生在万松岭设了书院,县里便特意给了他们一个参赛名额。只是至今为止,书院还从未胜过。在书院呆的时间越久的,就越是想赢,今年亦是提早半个多月准备起来。   第二天下学,学生们都没有立刻回到住处,而是聚在居仁、由义两门之间。   去年参加过龙舟赛的几个学生自觉领了头,提前准备了些大小不一的石墩,组织起新一年的选拔。选拔规则也很简单,谁力气大,抱起的石墩重,谁就入选。   众学生也不装风流潇洒了,挨个撸起袖子就上。   马文才见前面的轻轻松松便能抱起中等大小的石墩,觉得并不多难。轮到自己时,他便也直接冲着那中等大小的去了。   一抱——没动。   换小一点的吧。   再一抱——还没动。   那,从最小的开始试试?   使劲一抱——起来了!不行,有点重,抱不住了……   周围学生发出一阵哄笑,马文才低头红着脸回到人群中。没想到这身体差成了这样,以前完全没注意,丢脸丢得有点狠。   祝英台瞪了那些人几眼,拍拍他肩,小声道:“你看我的。”   他直接走到那最大的一个石墩前,双膝微曲,一提,抱起来了。他还走动了两步,自言自语般道:“好像也没多重,你们怎么都搬不起来?”   马文才内心波涛汹涌,这祝英台果真是“奇女子”,太奇了。   祝英台瞟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惊叹,心中得意。他故作淡定将那石墩方下,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了回去。   随后梁山伯也满是轻松地抬起了最大的石墩。马文才有心叫六曲也去试试,那组织选拔的学生却不允,看不上那些书童。   三人回去的路上,马文才对着两人啧啧称叹,羡慕极了。他也有些失落,这次的龙舟赛,恐怕他只能站着一旁看了。   当日夜里,选拔名单便已确定,转天便开始训练。书院里的先生们也晓得这事,还特意将讲课的时间重新安排,每日都只在上午讲课。   马文才自然也跟在梁祝二人后头,他很好奇书院的龙舟是什么样。   结果叫他们都傻了眼,那不过是个稍大些的独木舟罢了,头尾的雕刻也极简单。马文才差点叫出来,就这个破烂还指望能赢?发挥主观能动性前可还得考虑实际情况啊!   等桡手们都上了舟,马文才更看不下眼了。一队大个子挤挤挨挨地坐着,连腿都伸不直。龙舟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会倾覆。   他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个主意。   等这次训练晃晃悠悠地结束,马文才便拉着祝英台和梁山伯说起自己的主意。   梁山伯听了眼睛一亮:“若是真能成,那可就太好了。”   祝英台有些无奈,笑着说:“你要是想,便去做吧。若有什么事儿,我、我和山伯肯定帮你。”   马文才主意一定,立刻跑进书房里写写画画。第二天一下学,便跑去找周先生。两人关起门说了半天,终于笑意盈盈地出来。   很快,书院里贴了张告示,此次书院参与龙舟竞渡之事全权交由马文才负责。   书院里一片哗然。马文才是书院里的名人,谁都晓得是会稽郡马太守的儿子,他们不免猜测,难道周先生是因为这个原因做的决定?   下学后,许多人便要瞧瞧这马文才到底准备怎么做。   马文才同样将学生们召集到居仁、由义两门间的空地,自己则站在准备好的一个石墩上。   他看人来得差不多了,露出一个可亲的笑容来,道:“在下知晓,诸位同窗可能并不信服于我,但文才只问诸位一个问题,是否想赢?”   众人还等着长篇大论呢,登时一愣,但很快纷纷喊道:“想!”“自然想赢!”“还用问吗!”   马文才点点头,手一抬,下面不自觉地安静了。   他道:“若是不想赢的,此时便可以先行离开了,在下不耽误你们时间。”   人群动也未动。   他接着道:“往年参加过龙舟赛的学兄们可在?”底下有人应了声。   马文才便问:“可否告知各位,往年书院都是什么名次?”底下又瞬间安静了。   他也没等有人回答,便道:“据我所知,书院最好的一年夺得了第十八位,最不顺利的一年,因为船体受损,没能走完全程。可是?”无人回答,众人便知道,这都是实情。   马文才笑容一敛,道:“今年,在下决心,带书院去夺那舟王的名号。”   “你如何能保证书院能成舟王?”有人不信。   “我若担保一定得舟王,你们也不会相信,”马文才道,“但我确信,一定会比往年好,让钱唐县的人都晓得,我们尼山书院不可小视!”   “好!那你说说,要如何做?”   马文才露出个自信的笑来,道:“首先,我将出资帮书院造一条新龙舟,不说装饰多有气势,至少叫它轻巧速度快。”   底下的学生都有些兴奋,此时也都晓得了,马文才总领这件事大约就和他出钱造舟有关系。真正的好舟,划起来平稳不费力,比赛中自然会有优势。   马文才接着道:“舟我已请人打造,这龙首龙尾龙身的雕刻色彩,诸位同窗若有好主意都可画了图来,这才是书院的龙舟。”   许多人一听眼睛就亮了,真正能上龙舟比赛的还不到三十人,大多只能看个热闹。有这么个参与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兴致也更高了,都眼巴巴望着马文才,听他继续安排。   马文才等议论声消了些,继续:“这龙舟赛是整个书院的事,所以在下已决定,请书院各位先生、所有书童奴仆均参与选拔之中。诸位若有不同意的,也可自行组织,用书院原先准备的龙舟。县里比赛前我们先比过一场,谁胜了谁去那西陵湖。”   学生们对请先生们参与并没有异议,但确实有一些不同意与奴仆们竞争的,觉得跌了身份。这些人皱着眉头相继离开,有的嘴里还骂着,说马文才此举有失身份。   说来好笑,马文才身为一个世家子都不觉得请奴仆参加有失身份,这些寒门庶人反倒满心牢骚。大多学生倒也平和,最重要的是,出钱的说了算啊。只是这次再想做桡手要比先前更难了些。   马文才不在乎这几个人,他笑笑,又抛出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虽然县里比赛对桡手数量有限定,每船不得超过二十四人,再加上鼓手、锣手与舵手,船上只能有二十七人。但,若是当日有人身体不适,总不能没有替换的。所以,此次组织的龙舟队里,将选出两位鼓手、两位锣手、两位舵手、三十二位桡手,还将定下两位教习。教习者,可以是队中人,若是身体稍弱,但懂得比赛与训练之法的,亦可担任。”   “这个好!马兄,选拔何时开始啊?”有人急不可耐了,喊起来。   “各位稍安勿躁,”马文才笑笑,道,“在选拔前,还是有几个规矩要先跟诸位商议,若无异议再参加也不迟,以免加入后产生不必要的不愉快,耽误了训练。如何?”   学生们纷纷应是。   “其一,有意参与选拔者,须得在今日酉时前完成,过时不候;   “其二,凡是入选者,不得无故退出,不得无故缺席训练,一旦退出或擅自缺席,将逐出舟队;   “其三,比赛日上舟者将在舟队中择优录取,即便入选时表现上佳,不专心训练亦可能最终落选;   “其四,每逢有人退出舟队,每训练十日,将再进行选拔,即便先前入选了,亦可能被淘汰。”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侃侃而谈,风度翩翩,心中比自己做成了什么事还要满足。   第17章 端午(中)   马文才所提的要求并不过分,都是为了以后舟队训练和管理的秩序,所以学生们没什么可不满的,反倒都觉得他做事有章法。何况即使这次选不上,之后还有至少两次机会,当然只有同意的道理。   他满意一笑,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我也不多说。此次除了可参与舟队、龙舟样式外,在下亦有意组织些同窗从旁协助一应准备,也算为书院参赛做些贡献。此外,在下已投入了些银钱,也有意找些机会弥补一二,若有同窗有心资助,也可寻我,一应花费均由专人做账,待龙舟赛结束,将全部公布,诸位皆可从旁监督。”   他拱了拱手,道:“未时初起,将在此地开始舟队选拔,诸位有意者均可参与。多谢诸位同窗支持。”说完便走下那石墩。   众学生将他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问题。马文才高声道:“诸位,此次选拔方式到时将告知各位,选拔标准与入选者均会公告以示公正。至于其他有意资助或协助的,可以寻我的两个书童,章程均已基本确定。若还有疑问,再行商议。现在都散了吧!”   祝英台见他艰难,立刻拨开人群,揽着他快步走出来。   马文才衣服都被扯得有些松散,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挤的,红通通一片,看得祝英台鼻子发热。   马文才兴奋极了,回到不厌居忙问梁祝二人他的表现如何。两人自是一番夸奖,尤其是祝英台,直说他头脑灵活,说话时也有气度,叫马文才心里跟喝了蜜一般。   由于时间较紧,几人匆匆吃过午食,便到了选拔舟队的地方。   空地里已经按马文才的要求,摆了些用具,不少有意参选的学生已经到了,其中还有些书童,正围着议论。   马文才瞧着时辰已差不多了,人也来了不少,拍了拍手集中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道:“在下略说明一下如何选拔。”   他指着占地最大的十几个装满水的大木桶,道:“龙舟赛中桡手需不停划桨,因此仅有力气是不够的,还需桡手能坚持全程。因此,需请有意做桡手的同窗们用木桨在这桶中划动一盏茶的时间,桶旁的仆役们将记录各位划桨的次数。只是这桨必须完全浸入水中划动足够距离,否则不得计入。以划动数量多者入选。”   “而鼓手与锣手,”他指了指另一边,有几面小鼓,“则需要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均匀敲击预定次数,越是均匀、越接近预定次数者入选。”   至于舵手的选拔,他请了一位曾在船上做过几年舵手的老船夫来帮忙,那测试过程有些复杂,只能看出来大约是测试反应能力和判断精准程度的。   待他说完,学生们大多都迫不及待地涌到那几只木桶边。只有几个身材瘦小些的,晓得自己力气不够,去鼓手、锣手那儿碰碰运气。舵手那儿只有一个人,肤色黝黑,马文才听说过他是渔家出身,可能掌舵上有些经验。   其实这些个测试并不像听起来那样简单。就拿锣手和鼓手说吧,看起来比桡手轻松许多,但要在一定时间内连续按一定节奏敲鼓击锣也很耗体力。加上几人同时参与,还要学会抵抗其他人节奏的干扰。   桡手那里的十几个桶边都坐了人,只听一声小锣敲响,几人立刻拼命划动起来。这一番声势浩大,桶里的水都被拨出来不少。看那十几人憋着劲的样子,周围人一圈鼓劲喝彩,已然有了些龙舟赛的感觉。   不过很快,十几人便觉得力气有些跟不上。这算是项考验耐力的,跟长跑一个道理,如果起跑太快,之后漫长的路程便难以坚持。随着他们先后放慢速度,围观者也看出其中的奥妙来。   其实这并不是很难想到,只是书院里的学生来来去去,每年也没有人真正用心去琢磨,全凭一头热,自然没什么效果。   马文才是真心想要书院取个好名次,顺便也赚些钱。到这个世界至今,他还没做过什么事儿呢。   一盏茶很快过去,小锣连敲两声,示意他们停手,一遍计数的仆役分别报了个数字。也有有心人在一旁暗自数着,发现与仆役报出来的基本一致,便也就放心了。   那些仆役当然不敢胡乱报个数,他们是马文才付了工钱请来的,马文才为防止有人串通,特意安排了几个人在旁专门抽验,一旦发现不一致,工钱没了不说,还得倒罚钱。   马文才暗自得意,再怎么说也是在现代企业中混过几年的,组织些小活动还不算挑战。   很快,祝英台也坐到那木桶边。马文才立刻跑到他旁边站着。   祝英台笑道:“怎么,不放心我?”   马文才摇头,道:“我来给你鼓劲。”   祝英台笑笑,双手握紧那木桨,想到马文才正在一边瞧着,他就觉得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随着锣声敲响,他凝神动作起来。   他是自小练武的,师傅们都不是三脚猫功夫,他在调整呼吸、控制动作方面有不少技巧。他起步并不算快,然后缓慢加速,达到预定速度后便保持着呼吸与动作的协调配合。与其他人相比,他看起来仿佛毫不费力一般,随着时间过去,优势也越发明显。   马文才听到人群里有不少人为祝英台惊叹,他倒是与有荣焉,仿佛被夸的是自己似的。   两声锣响,祝英台放下木桨,边活动双臂边转头看负责他这个桶的仆人,那人涨红了脸大声报道:“七百六十七下!”   人群立刻沸腾了,要知道,之前参加这项的人,计数都在六百上下。祝英台把他们都远远甩下。   马文才“啪啪”地拍着手,脸上冒着红光,喊道:“信斋!你可太厉害了!”   祝英台摆着手,把那得意、满足的情绪往心底压了又压,故作平静道:“我从小练武,并不算多么了不起。”   马文才可不管,崇拜、羡慕的小眼神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丢,看得祝英台脚下都有点飘。   之后梁山伯也上去了,根据祝英台教给他的小技巧,他最终得了六百五十多,在书院里也是极好的,最后也入了选。   凡是这测试的两个时辰从头看到尾的,心里对入选的名单多少也有了数,其中竟还是仆役书童们更强些。毕竟学生们平时极少劳作辛苦,这世道又偏爱瘦弱飘逸的身形,自然有所不济。不过有马文才说过的复选挂在眼前,那些与入选者计数差不多的也暗暗打定主意,趁着这几天多练一练,说不定之后能入选呢。   随着入选名单的公布,马文才只用了两天便重新组织起了书院的龙舟队,让训练步入正轨。这也让很多以前瞧不上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之后的事便简单多了。   训练的事他不懂,便从外面请了个龙舟的好手来做教总。有淘汰机制在,队里的人不敢放松。   协助的事容易,他给报名的学生们排了个班,全交给队长小队长们。反正也就是在舟队训练时准备些吃的喝的,出不了问题。   至于资助,书院里有钱的还是少数,有几个大约是想借此和他拉近关系,随手给了些,也没在意马文才说什么投资啊回报啊的。马文才拿着钱,带着书童和负责记账的彭玉跑下山一趟。回来时,马文才笑眯眯的满意极了,彭玉一脸震惊还收不回去,内心对马文才佩服极了。   哪怕是什么事都没参与的学生,到底还是被马文才套进了龙舟样式制定的套里。马文才收了些设计稿之后干脆利落全贴了出来,不说别的,只说龙舟是书院的脸面,若龙舟样式难看,整个书院都会被笑话。所有人一听,自然纷纷投票,积极的还会特意留一些修改意见。三天时间,最终稿便定了下来。参与这一过程的学生们不自觉间,也都关注起这次龙舟赛来。   四月廿四,风和日丽,书院的龙舟正式下水。   舟队的就不说了,书院里的学生、先生、还有些仆从们都哄着去看。   龙舟被运到西陵湖边,被一大块布笼着,马文才恭恭敬敬请周先生去把布掀开。   周先生也乐呵,从龙首那儿一拽,整块布随之落下,众人都惊呼起来。   整艘龙舟以红色为主,舟身上刻着龙鳞的纹路,鳞片边缘似乎都闪烁着金色光芒。   龙首与龙尾并不算高,但姿态威武,比画在图上的更生动,龙须怒张,龙眼微敛,有睥睨天下之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游进水中。   舟队的桡手们忍不住冲上前去。舟体近似梭形,桡手们的座位宽敞,还特地准备了抵着脚方便使力的地方。座上还摆着新木桨,桨身轻巧,桨柄上刻着防滑的纹路,绘成白底蓝色线条的祥云图案,挥使起来有几分像云层、也有几分像浪潮。   马文才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他已提前去验过,所以没那么惊讶。在阳光下,船的色彩更加明艳,他更满意了。“待祭过神,各位就可上龙舟试试了。”   正在此时,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叫嚷:“嘿,大哥你瞧,今年这群小白脸弄了艘新船嗬!”   第18章 端午(下)   书院众人身后走来一队人。从他们口中说出“小白脸”这个词,倒也算能理解,因为这些人个个身高体壮,露出的皮肤都是棕色。与他们相比,书院里的学生先生们真跟小鸡仔似的。   马文才自觉迎上去,拱了拱手道:“诸位,我等是尼山书院的,今日龙舟下水,不知诸位?”   领头的那人抱了个拳,道:“我们是钱唐县里金风镖局,也是龙舟下水。刚刚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请见谅。”   前头几人闪开,马文才看到后面走出两队人,提着一艘面首狰狞的黑色的龙舟就走来,放到湖边。他们身上都穿着一样的黑色短打,肩头绣着金风两个字。   领头的说了声“失陪”,手一挥,剩下的人便忙碌开,准备起开船拜神的东西来。   这些马文才也都准备了,他感觉得出镖局的人不太愿意搭理他们,便回到他们书院的船前。   金风镖局已夺得了好几次“舟王”的名号,黑色龙舟也成了他们的代表。   两群人泾渭分明,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   书院里有参加过之前龙舟赛的学生低声道:“金风镖局的龙舟是县里最强的,恐怕今年他们也能拿到‘舟王’。”   马文才听见,转头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脸红低下头才转回去。他状似自言自语道:“凡是觉得书院必输的,可以走了,免得叫神听见,以为我等就想着输呢。”   人群里轻微骚动,却无一人离开。   马文才等到祭神结束,站上龙舟,将书院里的学生一一看过去,沉声道:“我做事,只抱着必胜的心念。我们的桡手不弱,船也不差,近半个月来的训练亦不是作假。谁若还想着输,我只能当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挑不起大梁,上了战场也会是逃兵。你们是吗?”   人群里零零碎碎地传来几声“不是”。   马文才皱眉,喊了声:“是不是软蛋?”   “不是。”声音整齐了些。   “是不是逃兵?”   “不是!”声音大了起来。   “是不是男人!”   “不是!”“是!”人群一静,然后哄然大笑。   马文才也笑,最后一声问道:“尼山书院,能不能胜!”   “能!”声音响亮,尤其是那些舟队里的队员,各个兴奋,恨不得立刻上舟。   马文才自然不阻拦,从龙舟上跳下,让他们试航。   这艘龙舟看似普通,却在细节处设计精巧。   舟身整体是流线型,头尾尖,阻力小。舟身外刻的鳞片也打磨得极为光滑,形状也都是流线型。龙首与龙尾都是中空,与舟身嵌合,轻巧不失美感。   待龙舟如水,舟队上舟几下划动,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木桨合手,龙舟往前推进起来也省力。马文才这次真的弄了艘好舟!   他们露出笑来,信心大增,嘿嘿哈哈叫着划动起来。   周先生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拍拍马文才的肩膀,道了声:“做得好。”   金风镖局那边也已经下了水,站在岸边的几个人凑在那个领头的身边,也一直注意着尼山书院这边的动静。   “大哥,这群小白脸今年瞧着气势可不一样了。”   “他们那龙舟可真不错,舵也挺灵,倒希望别白费了那舟叫老子心疼。”   “打头的那个小子新来的吧,我看就是他捣鼓出来的,有点意思嘿。”   “哼,我可一直看他们不顺眼,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弄成什么样?没什么可看的。”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书院这也没人注意。周先生很快也领着他们回去了,要不是为了赶吉时,现在他们可都在正谊院里讲课听课呢。   随着龙舟下水,训练也转到湖里实地操练。舟队的人每日都练到日落西山,回来时个个筋疲力尽。又是马文才组织那群负责协助的后勤们,轮班倒地马车接送。   那天与金风镖局碰面的事虽然没人再提起,但的确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影响。舟队上下都憋着一口气,定要在比赛中得胜。   好在西陵湖够大,他们没和金风镖局再碰过面,不然马文才都担心会不会打起来。   转眼,端午已至。   马文才一早起来,门窗上都挂着菖蒲、艾叶等香草。三七他们在院子里煮粽子,满院都是菰叶的清香。   “公子,角黍要什么馅的?”   “肉的,还有蛋黄的!”马文才眼巴巴盯着三七将热腾腾的粽子捞出来,解开放在碟子中,口水都快来不及咽了。   祝英台一出门就看见这一幕,马文才跟等人喂食的小狗似的。马文才看见他出来,赶紧招了招手:“信斋,快来,这粽、角黍美味至极。”   等祝英台坐下,马文才热切地挑了一个肉馅的放到他碗里,催促道:“快吃,多吃点肉,龙舟赛时有力气。”   祝英台还没说话,银心道:“马公子,我们公子爱吃红豆的。”   祝英台手一挥,道:“我觉得这个不错,往常没有吃过。”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沾着肉汁的黍米放到嘴里。这个年纪的大男孩没有不爱吃肉的,肉香、米香、叶香混合,既有味道又不油腻,确实好吃。   马文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道:“信斋,我不知道你喜欢红豆馅,要是肉的不爱吃,我帮你吃了。”   祝英台将碗一抬,道:“你已给我了,还想拿回去?”看见马文才露出的手腕,又道:“你怎么没带五色丝?”   “五色丝?”   祝英台从手腕上解下一段用五种颜色丝线编制的绳子,亲手帮马文才系上,道:“不要摘下来,驱疫避鬼的。”   马文才脸上有点发热,道:“那你呢?”   祝英台笑眯眯,道:“一会儿把你的给我就是。”   热热闹闹吃完,一行人出了门。书院里也是少见的拥挤,到处都是人。参加龙舟赛的就不说了,其他人也都打算去看,给自己书院的龙舟鼓劲呐喊。   书院的所有马车、牛车都用了起来,却仍旧载不了。马文才对此早有预料,从钱唐县和附近的县城里提前租了些车,专门用来送人去西陵湖。把书院的人送完后,还能去县里和附近村庄接人赚些小钱。   这一路上车马如龙,男男女女的交谈声、笑声几乎能传到云层。   等到了湖边,有些人已发现,今年的龙舟赛与往年似乎有许多不同。   湖边视野开阔的地方拿木条和粗绳围出了几块区域。有些离岸边远一些,地势却不够高的,竟还搭了几个高台。从大路往湖边去的这一路也有些分隔好的地方,有些小摊贩在里面卖东西,像小吃、香囊、五色丝之类的,难得的整齐。   马车都不允许太过靠近岸边,有衙役站在路旁维持秩序,这才晓得马车也有专门放置的地方。   祝英台四处看了看,夸赞道:“逸华,你想到的这主意着实不错。”   马文才也不谦虚,道:“你瞧那小贩们,都是要交摊位费的。还有那高台,视野最好,那些位置也是要收钱的,毕竟搭台子也是费工费力的活。”   其实还不止如此,等祝英台和梁山伯与舟队一同进入专为参赛人预备的场地,便看到湖面上同样有绳子划出了比赛行驶的区域。不少舟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梁、祝二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马文才这一套放在现代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体育竞技运动可以拿来赚钱的地方很多。除了卖票、卖摊位,他还有最大的一招,卖广告位。   湖边有一个显眼的区域,停靠着许多船,船身看起来簇新,都搭有顶棚可以遮阴防雨,船尾都竖着一支高杆,杆顶上挂着幡,各个都写着县里店铺的名字,有酒楼,有成衣铺,叫人看得新奇,议论纷纷。那些将自家店铺名字挂上的老板们听见,心里别提多乐了。   好些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到这儿就直奔那些船。等船上坐满了人,船夫便悠悠然将船推离湖岸,驶近比赛区域。以往也有富裕人家自己准备了船,等到比赛时靠到龙舟近处去看的。只是以往没有什么固定的规矩,偶尔也会发生私人家游船跑到龙舟间,影响了比赛的情况。这次马文才同县令商量过,一概禁止,要想登船到湖中看比赛,只能用官方的船。   不少家中钱财富裕、又不想同别人挤在一块儿的人都眼前一亮,纷纷差遣下人去打听情况。马文才知道许多人家不差钱,于是价格定得高高的。当然,便宜些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船不如人家的好看、舒服,也没有什么小食水果。哪怕是为了挣个面子,那些人也都要盯着贵的、最贵的。   待到吉时,钱唐县县令到了。祭过神,他登上最华丽的一艘双层游船,缓缓进入湖中。参与比赛的龙舟也纷纷驶入预定的出发线,岸上人群立刻如沸腾了一般,个个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比赛的场面。   随着县令一声令下,游船顶上一人猛然挥舞起一面旗帜,湖中龙舟鼓声大躁,出发了!   第19章 龙舟赛(上)   眼见龙舟出发,聚集在一起的书院众人都呐喊起来,岸上众人也纷纷踮脚探脑袋。只是竞舟的地方离湖岸稍远,除了水花翻涌看不大清比赛的情况。   这时,每一片观赛区域中都有一个人踩在高架子上,拿出一个形似喇叭的简易扩音筒,开始讲起湖中的赛况来。   这自然也是马文才捣鼓的,湖中有人将比赛的情况通过提前设定好的旗语告诉岸上的“解说员”,再由他们告诉看比赛的众人。他特地请人找出县里最爱说、也最能说故事的人,即便再平淡简单的旗语,到了他们嘴里,也显得精彩纷呈,将众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   只听他们说,乘黑色龙舟的金风镖局一马当先,优势明显。他们的桡手都是些身强体壮的跑镖人,在这不大太平的世道里,各个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硬汉。他们统一身着黑色无袖服装,露出硬邦邦的肌肉和纹身。此时集体一发力,身上便涌出极强横的气势,仿佛任何拦在他们眼前的人或物,都会被撕成碎片。   若仅仅站在岸上远看,还很难感受到金风的龙舟所带来的压迫感,湖中位于他们两侧的龙舟上的感受则明显得多,如同身边是一只出了栏的猛兽,下一刻就会扑过来。那些桡手都不禁内心一颤,手上的节奏和力气都有些跟不上。开局不利,立刻便落后了。   尼山书院的龙舟在岸上看也极为引人注目,舟身赤红描有金边,外层都涂有特殊的涂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醒目的是,他们出发似乎都比别人慢一些,桡手们划桨的动作不快,显得懒洋洋没什么力气。湖水被木桨有节奏的划动激起团团水花,远远看上去,有如一只赤龙从沉睡中醒来,自水中跃然而出,惬意游动。这舟是第一次出现,不少人都在议论是哪支舟队。   书院里的学生们脸上都带着骄傲,大声道:“那艘赤色龙舟是尼山书院的!”   有些眼睛尖的,细细一瞅,那龙舟尾部立着的旗帜上果真写着“尼山”二字。   “竟是尼山书院的?可惜了这艘好龙舟咯。”有人撇撇嘴。这龙舟赛在钱唐县已办了数十年,尼山书院只不过参加过三四次,从来没有什么成就。而且书院中有些人自矜是读书人,对许多人都不甚客气,输了又受不住,难免有失风度,不少人都看不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脾气暴的学生已经开始瞪眼了,旁边忽然挤过来两个同窗,将他一拉,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听了,闭上嘴,憋着气不再吭声,转过头只专心听比赛进展。   这两个学生也是马文才事先安排的。他挑了些性格成熟的学生,主要是维持书院中人的秩序,不叫众人在县里那些人面前落了书院的名声。如今看来,倒是有些成效,那些瞧他们不痛快的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恹恹地不再挑事儿。   再瞧湖中,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龙舟间的距离也开始慢慢拉开。   除了金风镖局的黑色龙舟仍旧遥遥领先,剩下的龙舟里,不少最初冲得极快的此时逐渐慢了下来。书院的人如今看见这一幕,都想起马文才当初选拔桡手时的场景。那些一开始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的,接下来自然会后继无力。况且龙舟在水中起步时最为费力,桡手划桨的节奏和动作都应与中程、冲刺有所不同,需要将木桨更深入水中,并拉长划动的动作。这样才能既省力又快速地起动。   比起其他龙舟一开始便凭着那一股劲头拼命划桨,书院中桡手的姿态有些特别,没有划动几次,龙舟便稳稳前行。   背靠龙首的鼓手冷静观察着龙舟前进的速度,鼓声一变,龙尾的锣手也随之改变敲锣的节奏。桡手们的动作立刻从起动时的深水长拉改为普通的浅水平拉。鼓声响时桨入水,锣声响时桨出水,动作整齐,带动龙舟缓慢加速。   每个桡手都专注在划桨的动作上,从手臂到上身再到双腿,以全身的力量带动木桨。随着节奏稳定,他们的一呼一吸也与动作相合,紧张、激动地情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们的心绪全然集中,所有人匀称协调的动作形成了一种气势。与金风镖局的狠厉不同,反而更显稳重坚定,无畏无惧。   与他们相反,在他们左侧的一艘龙舟自一出发便随着动作喊起号子。乍一看去,书院的龙舟上只听见鼓声锣声水声规律循环,比不上左边那艘有精神,然而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书院的龙舟是厚积薄发、气力内敛,反倒是左侧的那队松散、没甚底气。   前面小半赛程里,书院的龙舟的排序一直位于所有龙舟的中游,既不像金风镖局那样冲进最前,也没有显露出落后的趋势。如此表现,已叫不少围观者感叹叫好了。岸上,书院里的人都不服气,虽然不和他们争执,却都暗自憋了口气给舟队加油。尤其是那些曾参与训练的替补成员,他们最了解舟队为了这次龙舟赛付出了什么,绝不甘心就此为止。   随着龙舟继续前行,赛程过半,所有桡手们都进入到最艰难的时间。   出发时的兴奋劲至此已经消失,疲惫感席卷而来,划桨的节奏越发显得无聊。若是没有经过长期联系的舟队行进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鼓手难以保持节奏,桡手的动作也会渐渐乱起来。连在岸上的人都能瞧出来,不少舟队忽然就开始落后,龙舟行进的路线也有些不稳。   冲在最前头的金风镖局凭着过人的心志,倒是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但速度还是渐渐有些慢下来。   此时,却见那只赤色龙舟傲然冲上前来。鼓手与锣手相互配合,将原先单调的节奏稍加变化,警醒桡手的精神。桡手们这近半个月的疯狂训练也发挥了效果。虽然精神和身体都开始疲惫,但肌肉仍记忆着划桨的动作。动作不变形,每一桨入水的效率就都可以保证,龙舟的速度就不会变。   “是尼山书院的龙舟!”岸上的人都惊讶极了,书院的众人只觉得忍了许久的郁气一点点消散,他们大声喊着书院的名字,希望能传到湖中,仿佛每一声呼喊都会给桡手们多谢力气。   很快,书院的龙舟追进了前五,然后是前三,最后,距离金风镖局的龙舟也仅有一舟之距,而终点线也不远了。   鼓手站起身来,敲击鼓面的力气越发大了。随着几声预定的节奏,整舟人的动作齐齐变化,他们已然开始最后的冲刺。   冲刺时,桡手们根本没有精力去考虑节省体力,都将身体略微前倾,木桨在水中划动的距离减小,但频率猛然加快。   经过前面的赛程,所有人的体力都已消耗至极限,但他们此时要做的,就是去挑战那个极限,每一次划桨都当做最后一次动作,然后是第二个最后一桨,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桡手们的胳膊都有些颤抖了,动作也开始变形。站在船尾的舵手全神贯注,观察水面的波纹,感受龙舟的摇动,手中的舵如同紧随赤龙身后的游鱼,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却控制着龙舟笔直前行。   金风镖局的鼓手最先注意到尼山书院的逼近。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面色严肃起来,手上击鼓的动作越发沉稳,隐隐地也开始提速。   赤龙紧紧咬在黑龙身后,毫不放松,两舟上不约而同都传出了桡手们的喊声,他们都是在以这种方式集中精力,加大力量。   岸上,书院的众人瞧着赤色龙舟越来越近,喊声也越来越大,哪怕喊到嘶哑也绝不停止。   “尼山!”“尼山!”“尼山!”   那龙舟上是他们的同窗、是日夜相处的书童、是默默干活的仆役,都是他们书院的人!   他们没有停下,他们还在拼命坚持,岸上丝毫没有出力的他们又怎有脸面停下呢?   “尼山!”“尼山!”“尼山!”   龙舟赛已经变成尼山书院与金风镖局之间的对决。两艘龙舟渐渐靠近,你超出一些,我便加一把劲超过你,咬得极紧。   金风镖局的人从来没有将尼山书院放在眼里过,此时也被逼得发了狠,个个咬牙,面色狰狞。   尼山书院的人亦是不遑多让,想当初龙舟下水时被人讥讽,这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锣手猛然将手中的锣连连击打,如暴风骤雨般不停息。   终点就在眼前!   尼山书院的桡手们半立起身子,“哈——”大叫着,一瞬间,气势竟将隐隐金凤镖局给压住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赤色龙舟同金风镖局一样,向前猛冲了一段。两艘龙舟几乎同时越过那条五色的线。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瘫倒在龙舟里。他们同岸上的人一样,牢牢盯着重点线附近的那艘双层游船。   祝英台远远瞧着,那艘游船里似乎有个白色身影在晃动,应该就是马文才吧。   若是书院最终还是输了,不知他会怎样失落。   祝英台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木桨,心头揪起。   第20章 龙舟赛(下)   在众人关注中,湖中游船顶层伸出一支长杆,杆身一抖,一面红色的、绘有“尼山书院”四个大字随风展开。   西陵湖上有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是震天欢呼声分别自岸边尼山书院所在之处与湖中赤色龙舟上直冲九霄。   岸上众人脸上无不是笑,笑着还有些人流了些泪,他们也不分是学生、先生、仆役,互相搭着肩膀,欢呼声渐渐汇成整齐的呼喊:“尼山书院!尼山书院!尼山书院!”   这喊声舟上的人也能听见,有些桡手兴奋地拿木桨在湖面猛拍了几下,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气排解出来。   一旁金风镖局的人脸上带着些失落,两艘龙舟几乎同时越过那条终点线,只不过在最后一刻,尼山书院忽然爆发出的气势压住了他们,胜了他们。   “娘的,竟然给那群小白脸胜了,老子回镖局肯定要被他们笑话一整年了。”有个桡手看着尼山书院的人欢呼,耸了耸肩。其他人想到这儿也都苦了苦脸,拿起桨慢悠悠向湖边行去。   尼山书院有个桡手看见,站起来冲着他们道:“怎么,被我们这群小白脸胜了感觉如何?”   金风镖局的人也是豪爽,道:“今年是你们胜了,我们认输,明年咱们再来过!”   “好,明年等着我们再赢你们一次!”书院的人也哈哈直笑。   拿起木桨再划动龙舟,许多桡手已经没了力气,双臂软绵绵的直打颤,龙舟前进的路线也是歪歪扭扭。   湖岸边有人忍不住了,扑通跳下水,往他们这儿游来。他们扒住龙舟边缘,用自己游动推着龙舟前进。   县里其他看比赛的人都被这次的结果震惊许久,等回过神来也是只得服气,给尼山书院叫好。看到书院人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样子,只道毕竟还是些十多岁的年轻人。   待所有龙舟、游船都上了岸,县太爷挺着肚子走上一个高台。去年的舟王金风镖局派了一个人将舟王的牌匾抬了来,尼山书院则是由周先生带着马文才走上去。   马文才一看,正巧,金风镖局来的正是龙舟下水那日他们在岸边碰到的领头人。   虽然镖局输了,那人却不失风度,笑眯眯地将牌匾交与县里的衙役。他对马文才道:“恭喜恭喜,上次一见我就晓得你不一般,果然如此。”   马文才拱手道:“客气客气,也是有你们这样的强手,才有我们如今。”   县太爷摸了摸胡子,不多说其他的,叫那衙役将牌匾交到马文才手上。他一接过,站在台下的书院众又一次欢呼叫好起来。   这一兴奋便兴奋到回书院。   那舟王牌匾不大,周先生想了想,便挂在他客厅一侧的墙上,不时便有学生要来瞧瞧。   马文才还不能放松。他回到书院,叫上钱玉,开始最后算账了。   县衙那边派了人,专门协助他安排的人在龙舟赛时收各种费用,包括小摊贩摆摊入场费、高台座位费、游船费。如今两个人一齐带着钱和账过来,对账再入到马文才这儿的总账里。   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等到算钱时,钱玉才晓得为什么,因为这收到的钱着实有些多。   马文才却一脸平常的样子,毕竟之前最大头的广告费已经收了,这些钱算不上什么。   钱玉对账时,祝英台与梁山伯也回到住处。他们二人都是舟队里的桡手,中午便同舟队的人一起用的午食。   祝英台一进门,就看见马文才脸上挂着那副财迷的表情。再看一旁涨红着脸的钱玉,他了然,看来这次马文才赚了,而且赚了不少。   果然,见他们俩进门,马文才立刻凑过来,跟他们报了一个数。饶是祝英台也被惊到,比他预想的可要多不少。   梁、祝二人也或多或少投了一点钱进去,梁山伯单纯是想支持下兄弟,祝英台倒是觉得确实会有赚的可能。如今两人都有种获得意外之财的惊喜。   马文才见他们两一身疲倦,便将他们赶回房间休息。他可是叫银心和四九早早备下热水,好叫他们先泡个澡,顺便按摩放松一下身上的肌肉,再稍微睡一会儿,恢复点精神。   而马文才自己则是继续同钱玉算钱。不光要将账完完整整做好,算出盈利,还得分钱。   这中间请人的花费都只算在成本里,要分钱的包括事先给他资助的同窗,提供“政策支持”的县太爷,他还要适当拿出一部分,奖励舟队和为舟队提供辅助帮助的学生们。   等账对得七七八八,该分的钱也差不多分好,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梁、祝二人已经起床,在院子里活动手脚。休息了一阵,精神好了些,但身体的疲乏却更重。马文才在这方面还不如祝英台自己有经验,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念叨两句:“若是有我能做的,山伯与信斋千万不必客气。”   遣了六曲将一份账册副本和该分给县太爷的钱送去,马文才又叫三七请那些投了钱的同窗过来。   他将盈利当场一一给了,又打了收条,钱玉当场记在账中。   这些人当初哪里想到马文才还真的能赚钱,还赚了这么多,与梁祝一样都只感觉到意外之喜。几个人一哄,便闹着一起用夕食。   马文才推拒不得,干脆把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也拉上,毕竟他俩也是投资人。   筵席间,马文才自然被奉为上宾,赢了龙舟赛又赚到钱的这几个同窗高兴之余,便不停敬酒。   祝英台晓得他酒量不大,偶尔帮他挡一些,甚至还代他喝了几杯。   马文才真是愧疚极了,祝英台今天参加龙舟赛已经够辛苦了,竟还要帮他代酒。祝英台可是个女孩子啊,他一个大男人哪能受得了这个?暗地里便对祝英台示意,不必担心他,照顾好自己要紧。   祝英台突然想起来,马文才可莫名其妙一直当他是女子,难不成现在仍旧是?他脸有些黑,忍不住琢磨怎么恰当地让他想明白,还要适当教训教训,省得这小脑袋再胡乱想些其他。   另一头梁山伯又第一个倒下去。他本就有些累,酒量还不如马文才呢。祝英台再一转头,马文才也眯起眼睛,脸上挂着一个傻乎乎的笑,显然也有些醉了。   祝英台哭笑不得,这跟他们义结金兰那日简直如出一辙。   他暗自摇头,借口龙舟赛太累,要早些回去休息,将梁山伯和马文才二人带了回去。   梁山伯自然又得叫书童扛着,马文才却是祝英台亲自搀着。   马文才意识迷迷糊糊,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左手拽住祝英台的手,大半体重都靠在他身上。   他脑袋恰好能搭着祝英台的肩,这一路上嘴中喃喃着胡话,前言不搭后语,祝英台都听不明白。   他也没有心思去听。   马文才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到他肩头与胳膊,白皙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那只手光滑细嫩,一看就是娇养大的,从没辛苦劳作过,也没有像他一般自小练武。   伴随着马文才的呓语,带着些酒味的呼吸掠过他的脖颈,让他醺醺欲醉,只盼望回去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回到不厌居,祝英台小心翼翼将马文才送回房间,扶他躺在床上。三七还想帮马文才换了衣服,被祝英台拦住。   祝英台笑着,却不容他拒绝,道:“他今日喝多了,明早起来定会头痛。你还不快去煮了醒酒汤来?”   三七想想,似乎确有道理,急匆匆跑去准备醒酒汤。   恰好梁山伯那边闹起来,恐怕四九一个人应付不来,祝英台又把银心差去搭把手,只剩他与马文才两人呆在屋里。   马文才喝多了有些难受,躺在床上还微微皱着眉毛。祝英台轻轻将他眉间抚平,手指落在他头上的穴位按压起来。   马文才立刻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嘟囔着:“好、好,对,继续……”   祝英台觉得他可爱极了,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   马文才哼哼了一会儿,又开始扯衣服,道:“热,帮我把衣服换了。”   祝英台手一抖,看了马文才一眼。   马文才并不清醒,揪着衣服下摆往上拽,想从头上把外衫脱下来。   祝英台连忙把他按住,帮他解起外衣。   马文才被伺候惯了,闭着眼睛该抬胳膊抬胳膊,该翻身翻身。   可祝英台是第一次伺候人,心里还带着些紧张和兴奋,手上动作有些慢。   马文才不耐烦,抱怨:“快点,怎么这么慢。”说得祝英台是哭笑不得。   外衣脱完,马文才身上只剩一件极薄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一小片胸膛。   此时,他终于安静下来,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安稳极了。   祝英台坐在床边,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脸庞、身形,神情安逸。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他伸手将马文才脸上的几丝乱发拨开,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擦了几下。   马文才大约梦里觉得有些痒,稍躲了躲。   祝英台立刻将手缩了回来,心中砰砰直跳。   但马文才并未醒过来。   祝英台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声音,仿佛响彻整个万松岭。   他忽然俯下身,凑到马文才脸边,嘴唇轻轻地,落在了另一张唇上。   第21章 搜捕(上)   那嘴唇如此柔软,好似一片羽毛、一片花瓣拂过。   呼吸吐出的气息落在脸上,热得发烫。   鼻端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艾叶清气,和皂角清香,胜过人间一切香料。   门外远远地有脚步声传来,祝英台猛然起身,后退了一小步,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马文才,转身走出门去。   三七端着醒酒汤走来,瞧见他,俯了俯身子,道:“祝公子,你回去休息?”   祝英台点点头,表情平静,道:“你快去瞧瞧逸华,他把自己外衫脱了。”   三七睁大了眼,“哎哟”一声,快步走进马文才房间。   祝英台步履平稳,走回自己的房中,反手关上房门,长长出了一口气。笼在袖中的双手一直下意识地握紧,指节都有些泛白。   他和衣躺在床上,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粲然一笑。   端午之后连着好些天,书院似乎都还停留在节日的热烈氛围中。学生们最爱做的,就是晚间聚在一起作诗,有时候还会饮些酒。   作诗的主题,自然是屈原。不知从何时起,世人便流传端午乃屈原投江之日,文人墨客都爱借此抒发自己忠君报国的心志或不得志的抑郁。况且如今这大楚朝,被逼退居南方,半数国土落在他人之手,朝堂亦纷争不断,极适合作诗吟诵。   端午第三日起,书院里便出现了一卷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端午诗选。其中的作者大多是在文坛有些名气的清流志士,这些诗作似乎是他们于端午相会时所作。   马文才三人也都看过或听人念过这些诗。梁山伯只道这些诗作得好,用字精卓,立意深远。但在马文才与祝英台看来,这其中有许多诗的政治意味太浓,就差指名道姓骂国君昏聩、齐家把持朝政狼子野心。   越看,他们两人心中越惊。这些诗连他们书院都人人知晓,齐家和皇帝还能不知吗?   以齐家的心胸之狭隘,他们岂能容忍这些人的指摘诟骂?   “这些诗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祝英台皱着眉,表情难得的严肃。   “周先生竟然没有管束?”马文才也很奇怪。   “周先生恐怕还不晓得,”梁山伯道,“这些都是学生们私下传阅的,说是‘禁诗’,所以不曾有人拿到先生们跟前。”   祝英台嗤笑,道:“若真是‘禁诗’,民间哪得流传?只怕是有人为哗众取宠,故意说的。”   “一个不好,这些诗是会要命的。”马文才叹口气,道,“不行,我要去找周先生。”   祝英台点点头,道:“我与你同去,也该叫周先生严查一番。”   果如梁山伯所说,周先生竟真的未曾在书院里见过或听过这些打着“禁诗”名头的端午诗。   当马文才和祝英台将书院中的吟诗盛况一说,老先生的脸色都灰暗了几分。   “唉!愚蠢!愚蠢之极啊!”他眼中似乎有一瞬间冒出了点水光,不知是在说谁。   “这些诗我早已听说,只以为书院里这些学生没那个途径拿到,所以也没有多加在意,谁承想……”他又是一叹。   马文才与祝英台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静静站在一边不出声。   周先生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抹了把脸打起精神,道:“你们先回去,见到这些诗就都烧掉,也千万不要同他人说起。这书院,老夫是该好好约束了。”   很快,书院有了动作,周先生开始严查听课考勤,禁止学生饮酒。若有学生聚会,他也会叫人去看着。书院风气一时为之一肃。   不过这些还不能影响端午诗选的流传,周先生也晓得不能明令禁止,那反倒会叫学生们愈发好奇。他只是将几个领头的都叫去私下谈了谈,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这些学生都红着眼睛离开,再不提端午诗选。周先生也据此找到了诗选在书院里流传的源头。   那个学生端午回了趟家,从一个外地远亲那儿见到这诗选。由于诗本身都写得好,又传是“禁诗”,他便忍不住偷偷带到书院里同几个好友炫耀,之后便爆炸式地流传起来。   周先生最后又出了个大招,书院大考。暗地里有流言,说考得好的有奖,考得不好的,说不定便不能留在书院了。   有此事当头压着,学生们只得乖乖收敛心思,一心读书。周先生借此机会严查了一番学生们的闲书,将端午诗选夹在那些杂谈小说、春|宫图画中一起收了。   这一次便找到了近十卷端午诗选的抄本,周先生是直后怕。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他可万万护不住这些学生!   祝英台和马文才见周先生行事利落,短短两天,书院里便一派苦心读书的气氛,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书院里无人再提端午诗选的事,外面却截然另一幅模样。   马家送了信来,说外面端午诗选闹得沸沸扬扬,连贩夫走卒都能念上一句两句。他们叮嘱马文才,不要理会这诗选,见了便烧掉,听了便当做没有听到。祝家也特意遣了一个心腹,同祝英台说,如今齐家背地里似乎有些动作,叫他留在书院里,不要有任何动静。看样子,形势有些不妙。   没过两天,周先生突然到他们不厌居中来,面色很不好看。   他单独与马文才、祝英台三人进了书房,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连阿成都没留。   他犹豫了几番,艰难开口道:“老夫,有一事想请二位帮忙。”   马文才心头一跳,连忙道:“先生何出此言,先说罢,若有我们能帮的,必不推辞。”   周先生见祝英台老神在在地坐着,不发一言,面露苦涩,道:“老夫也晓得,这个请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只是眼下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求到你们这儿了。”   马文才看他这么低声下气,难受极了。周先生是师长,学问精深,师德亦好,他又想说什么,却被祝英台在胳膊上一按,止住了。他见祝英台微微摇头,还是选择合上嘴。   周先生停了一会儿,低着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说起近日发生的事。   自他严加管束整个书院后,他甚至连内外通信也看管起来。除了祝、马这两个世家子弟,其余学生收到与发出的信件都由他审阅过才得交予学生或寄送出去。其中果然还有一两封提及端午诗选之事,言语间还大加赞赏的,直接被他烧了。他还特地与涉及的学生交代了这事可能带来的影响,便是为了九族安宁也不得提起。这样的学生,他都特意找人暗地盯着。   然而,书院外风波渐起。   端午诗会中,有几个是他以前的旧友或学生。自他离开朝堂,明面上与这些人都断了关系,但暗地里还是偶有联系。这两日,他接连收到两个老友的消息,说是当日参加诗会的人里,有好几个已经无人能联系上了。他们心中不安,希望能来他这里避一避风头。   说到这,周先生看向两人,目光中满含希冀。   当年他被齐家所迫,一家老小一度无以为生,是几个老友偷偷接济救了他一家性命。如今,他绝不能见他们有难却袖手旁观。   祝英台笑得得体,道:“周先生,这可是给我们两个学生出了个大难题啊。学生如今只带着书童在这书院求学,如何能帮得上忙呢。”   周先生连忙道:“老夫晓得这事很是为难,只想找个地方将他们藏起来,躲过这一阵便好。”   “藏起来?藏在何处?”祝英台道,“难不成要藏在马太守府中,或者祝家庄内?”   周先生没做声,他内心总抱着一丝希望。   祝英台笑中带着一丝冷,道:“周先生,你要救你老友,我却不可能为此搭上我祝家或马家。若这便是你所求,那绝无可能。”   他见马文才脸上有些不忍,看他的眼神好像也有点不对,连忙又放软了语调,解释道:“不是我们两家护不住两个人,只是这诗选里有些诗往大了说是大不敬的。既然已有人失去踪迹,想必齐家已经将这些人全部盯住了。这时你再与他们接触,再将他们送到马家或祝家,这便是将刀送到齐家手中,我们两家也有对主君不敬之嫌啊。这个方法万万不可行的。”   马文才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祝英台暗自松了口气。   周先生也能想得明白,苦笑道:“是老夫的错,对不住。”   祝英台摇摇头,劝道:“周先生救人心切,学生哪里会责怪。只是先生可能确定,送消息的就是那两个老友,而不是齐家借此抓你的把柄?”   周先生听到这个,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道:“我们自有极特别的联络方式,均是通过几层伪装才送来的密信,无人能晓得我们之间还有联系。当年就是这样,我才能在齐家围堵下活下来。”   马文才眯着眼想了想,道:“学生倒想了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第22章 搜捕(中)   没过两天,外面的风声忽然变了。   参与端午诗会并作了诗的几人被查出有谋反之心,那些诗作也都是反诗。凡是流传端午诗选的,都被视为同党。各地接连冒出有人被抓的消息。一时间,民间、尤其是文人间,风声鹤唳。   很快,专为搜捕诗会参与者而成立的队伍到了吴郡,当天夜间,“嘭嘭”地砸响了尼山书院的大门。   守夜的正是阿成,他一打开门,就瞧见一队二十几人的官兵举着火把站在门前。   “闪开!”领头那人一脸阴狠,他一脚踢过去,半开的大门狠狠一撞,将阿成带倒在地。他带着后面的人径直往里走去。   阿成忍着痛爬起来,弓着腰跟在那人身后,道:“官爷,大人,小的冒昧请教,这是在办什么差事?小的也好回报主人家。”   “主人家?”那人轻蔑一笑,道,“是周士章吧。你快去叫他滚出来,找的就是他!”   “这、这,所为何事啊?”阿成又问。   那人身后站出一个人,道:“我们齐大人办事,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还不快滚!”   阿成连连鞠躬,快步往周先生住处跑去。   这一队人站在大门后的影壁前,领头的往两旁一指,便有三四个人分别向两侧厢房走过去,喊道:“官爷办事,里面的人都出来!”将各扇门都捶得震天响。   待周士章衣衫不整跑出来时,这两侧厢房里的人已经都被赶了出来,已有人进房中翻找。   周士章忍着怒气,走到那个领头人面前道:“这位齐大人,夜色已晚,不知是来办什么差事?听下人回报,是要找老夫我,怎么又搜起这些仆役们的住处了?”   那齐大人轻飘飘瞄他一眼,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哟,这不是周大人吗?哎呀,不对,瞧我这记性,已经不是大人了。”   他上下打量了周士章一会儿,又道:“周士章啊周士章,当年圣上夺了你的差事,是你做错了事,你怎能记恨在心,意图谋反呢?”   “什么谋反?”周士章怒道,“老夫忠心天地可鉴,齐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   齐大人转身看那些人搜屋子,慢悠悠道:“我齐天白办事,从来都讲究证据。这端午诗会你知道吧?这些人都是些不臣之徒,写出了许多反诗扰乱民心。此次,我便是奉圣上之命,搜捕这些反党。”   齐天白向后一伸手,一人递上了一个卷轴。他展开卷轴,叹了一口气,念了好几个名字,道:“你瞧瞧,这些人,可都是你的学生、好友啊。你能说你毫无干系?”   周士章还想说什么,齐天白摆了摆手,道:“有两个人在一个时辰前进了你这尼山书院,却至今没有离开。你若是不想被牵扯其中,最好现在就将人交出来,我说不定还能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要是被我找到,你少说也是一个包庇反党的罪。”   周士章反倒平静下来,他冷笑一声,道:“想当年,老夫得罪了你们齐家,无官无职。这些人倒连口饭都不给我吃,生怕叫你们齐家晓得,连累了他们。如今还指望我照应?齐大人,老夫直说,确有两个人来找过我,可我早早将他们打发了,你便是挖地三尺,也找到人的。老夫的尼山书院岂能叫这些不义之徒踩脏了!”说着,一甩袖子,双手一背,站到一旁。   “你说赶走便赶走了?”齐天白冷哼道,“既然周先生问心无愧,想必不会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吧。”   阿成忍不住道:“那两人本就被赶走了,我可亲眼见了。”   周士章连忙叫他闭嘴。   齐天白看了两人一眼,不再说话,也背手等着。他们盯着那些人很久了,一收到两人到尼山书院的消息,他便立刻赶来。除了带在身边的这一队人马,还有几十个人将进山出山的道路团团围住。他们叫门前,又派了十多人将尼山书院围了,鸟都飞不出去一个。周士章这老鬼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这次必叫周士章脱不出身!   过了一阵,在一进两侧厢房搜查的人回报,没有发现反党。齐天白手一抬,留两个人在这守着,其他人继续往里找。   周士章跟在他旁边,脸色都没变一下,似乎毫不担忧。   进了第二道门,东西两旁分别是毓秀院和正谊院。   齐天白各叫了四个人去两个院里搜,自己继续往里,推开明道堂的大门。   正谊院里没有人,毓秀院里全是先生。这一闹,书院里嘈杂起来,连带着学生们住的地方也有了些动静。   齐天白微微一笑,居仁园和由义园里又各去了五个人。   周士章叹了口气,叫阿成去安抚学生。齐天白抬手拦住,道:“别,我的人自会处置。周先生可千万不要动作,免得叫人误会。”   这个时间,学生们都已睡下。此时被恶狠狠的敲门声惊醒,再一看竟是官兵,任是谁都吓得够呛。他们顾不得衣衫不整,纷纷跑出来。   等看到周士章和他身边那个官爷,许多学生脸色都有些白。周士章抬起胳膊,冲他们做了个略往下压的动作,不让他们多说话。   齐天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冷极了。他状若无意,道:“周先生桃李满园,真是叫人佩服,想必绝不会做出包庇反党、传阅反诗的事来。”   他那手下也应和道:“齐大人,那端午诗选流毒甚广,可不得大意啊。”   齐天白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虽然我亦怜惜这些学子,可此等大事还应秉公执法。”   听他们提起那“端午诗选”,学生中有些微微的骚动。齐天白心中得意,却想不到,这些学生们都是在钦佩周先生有先见之明。   这些天里,周先生联合这祝、马二人一直在暗中找书院里的端午诗选。本来要收缴这书,学生是不乐意的,但周先生只需略微一暗示近来发生的事,也无人敢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置于险境。所以,齐天白若想在这里找出几本“反诗”、捉几个“反党”,那是妄想。   随着出来得学生越多,阿成脸色越发显出紧张来。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仁园,也就是这几眼,被齐天白发现了。   齐天白心道,装得再像,也还是露出马脚来了,信步往居仁园走去。   阿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周士章拦了。齐天白留意到这一幕,愈发坚信那两人就躲在这居仁园里。   他心中不急,走进园门,眼见的屋子全都房门大开,里面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周士章看到,忍不住怒气冲冲哼了一声。阿成看看周士章,眼神又不自觉地往前方右手边的一条小路转过去。   齐天白心中有了数,一步步往那边走,很快便看到一间小院。院门紧闭,里面仿佛没有人。   他转头对身后的人示意,那人走上前重重敲响了院门。阿成眉毛一跳,脸色都有些慌了。   齐天白心中暗笑,皱着眉道:“若是没有人开门,便给我砸开!”   就在这时,院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书童。那书童看见他们也不惊慌,反倒一脸鄙夷,道:“什么人在砸门?扰了我家公子休息,你们担得起吗!”   哟,还是个横的。齐天白眉毛一挑,冷冷道:“我们是替圣上办事,搜捕反党。你家公子可要抗旨?”   那书童扫了他一眼,道:“你等着,我去回公子。”然后“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齐天白只觉得仿佛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转头厉声问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竟如此胆大,不将圣上放在眼里?”   周士章张了张口,也是一脸无奈,道:“这里住的是马家和祝家的公子。”   齐天白将怒骂咽回喉咙,马家公子去不了国子学便来了这里,他勉强能理解。那祝家公子又是犯了什么病,要到这寒门庶人所在的地方来?他齐天白哪怕是在周士章面前都能仗着齐家的势摆谱,可同时碰上马家和祝家,他也不敢随便造次。   很快,刚才那书童又打开门,他道:“我家公子说了,天色已晚,各位请回。”   齐天白虽觉得有失脸面,却还是打算咽了这口气,往后再报不迟。副手突然走上前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大人,四处都搜过了,没找到人,只剩下……”他话未说完,眼神却看向面前的院子。只有这里没搜过了。   齐天白咬牙,将刚刚那个卷轴拿出来,道:“我齐天白是奉圣上的令来的,还请不要耽搁公事。”虽不想惹恼了那两家人,他也得以手头上的差事优先。万一那人就躲在这院子里,可不正好能利用此机会将祝、马两家打落。   那书童脸色一变:“哟,齐家的啊?我家公子姓马,此生不见齐家人!”说着就要关门。   齐天白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兵将门抵住。齐天白就要硬往里走。   书童尖叫一声,往里跑去,喊道:“公子,公子!有个姓齐的硬闯进来了,说公子抗旨对圣上不敬!”   齐天白被他的话一堵,又磨了磨牙,硬生生将骂人的话憋了回去。   小院不大,几个房里都亮起了光。正房东厢那间里传出了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行了三七,你办不好事别瞎扯,齐家人多讲规矩啊,过年才闯过我们府,怎么这才五个月,又要闯一次?那不可能。”   第23章 搜捕(下)   齐天白站在院子里,气得攥紧了拳头,却不敢第一个撕破脸皮。这就是世家的默契也是无奈。况且马家在马文才那件事上确实受了些委屈,即便闹到圣上那儿,圣上也绝不会再偏袒齐家了。   除非被他揪住包庇反党这个无可辩驳的错处。   齐天白心中发狠,扯了个笑脸道:“马公子,我是齐天白,确是为了圣上办事的,打扰你实属无奈,还请不要因私怨耽误了公事。”   马文才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之后一个人打开房门,摇着把扇子走出来。他脸上也带着笑,不过笑中却满是不屑。他道:“原来真是齐大人,恕罪恕罪,在下还以为是下人胡说。”说着,他瞪了三七一眼,道:“不识好歹、没规矩的东西,不晓得仗着谁的势。”   齐天白皱眉,装作没有听出他话中指桑骂槐,道:“马公子,现在不急着教训下人,我等正搜捕反党,整个书院只有这个院子还没查过了。”   马文才脸色一冷,道:“什么反党?我从没见过。”   齐天白笑笑,道:“还请允许我等探查一番。”   “怎么,你还打算搜我屋子不成?”马文才怒了,道,“你当我住的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说着他还极为明显地瞟了齐天白一眼,意指他就是个“阿猫阿狗”。   齐天白只当他心虚,也冷了脸,道:“马公子,你如此不配合,我不好向圣上交差啊。”   “我不管你怎么交差,总之别想叫人进我的屋子。我马文才活了二十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齐天白犹豫了一番,狠狠心,抬脚准备绕过马文才直接去他屋子。   就在此时,他侧边又冒出一个声音,冷冰冰的,说道:“今日倒是长见识了,齐大人办差,竟要擅闯世家公子的住处。”   齐天白一抖,扭过头去,祝英台不知何时已站在东厢房门前,正抱着双臂瞧他。   齐天白觉得头痛。   马文才从来是个废物,他只顾及马家的面子。但祝英台不一样,这人年纪不大心眼却多得很。   他拱了拱手,道:“祝公子,差事在身,不得已而为之。”   祝英台摆摆手,道:“齐大人,马公子脾气虽然不好,但说的话却是真的。你说有两个反党,我们却从未见过。你若不信,执意要搜我们的住处,还请拿出证据来。是有人还是有物,叫你认定这两人就在我们这里呢?”   齐天白勉强笑道:“我们有人证见到那两个反党进了尼山书院,如今除了这个院子,其他地方都搜过了,并没有发现两人踪迹。”   “哦,如此,我明白了。”祝英台道,“这也是奇了,人进了书院,总不能凭空消失啊,怎么我们也从未见过这两个人呢。”   齐天白连忙拱手:“还望谅解,容我等……”   “别忙,”祝英台道,“自那两个反党进了书院,你们是不是一刻不停守在书院外各处啊?”   齐天白道:“至我们到来,不出一个时辰。况且进山出山的道路也早已守着了,未曾见到他们离开。”   祝英台轻笑一声,道:“也就是说,自有人证见到人进书院,到你们将书院围起,这期间还有近一个时辰。这凤凰山数千亩地,这人只怕已不在书院内了。依我看,齐大人不如去山中搜寻一番。”   齐天白看了看马文才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甘心极了,仍要坚持。这时,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官兵,向他报道:“大人,我们瞧见毓秀院有个角门,门外有两队脚印,通往山里去了。”   “哎呀,齐大人,这可怎么办,我们院子可还没搜呢。”马文才抓住机会冷嘲热讽,道,“你们可别急着进山,先把我屋子搜了,到时候也好叫我阿父参你们一个、一个,一个随便什么罪,哼!”   齐天白涨红着脸,低声道了歉,转身冲出不厌居。见到候在门外的周士章和阿成,他怒吼道:“人竟然从角门出去,你们却隐瞒至今?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好帮他们逃跑啊?我告诉你们,若是人跑了,你们绝对逃不了干系!”   安排了几人留在书院里,齐天白亲自领着十个人,追着那脚印进了山。   山高路陡,齐天白一路摔了好几个跟头。走了好几里,脚印猛然一转,突然消失。   他们一行人立刻停住了脚,再一细看,心头猛跳了几下。   再往前一步,竟然是个陡崖。深夜密林中,这山崖同树林深处同样是漆黑一片,一个不小心便会失足跌落。   几人将火把往下探了探,却看不见底。   齐天白皱着眉,一挥手,道:“拿绳子来,放人下去。”   很快,有个兵慢慢沿着山崖峭壁下到底。火把照亮的区域内,有两具面朝下趴着的男尸。   齐天白嫌恶地撇撇嘴,问道:“看看是谁。”   那兵翻转过尸身,因为山崖极高,跌落下来骨头都碎了,四肢和躯体看起来都是软的,面部也撞变了形,被山石划出许多血口。只是尸身上穿的衣服、发束、随身的包裹都与那两人一模一样,身量也差不多。   那兵一一说了,又问是否要将尸体带上去。   齐天白在上面远远瞧着都有些反胃,连忙摆手道:“死都死了,就放那吧。”   等他们回到书院,天色都已开始转亮。   马文才还打着哈欠等着他呢,见他空手而归,立刻哈哈大笑道:“没捉到人就回来了?齐大人办得一手好差事。”   齐天白没好脸色,哼了一声,道:“人已经死了,若不是周士章那老贼,早叫我抓住了。”   “我怎么听说姓周的早跟你说人走了,你偏不信。不怪你自己蠢还能怪谁?”马文才翻了个白眼。   齐天白气得骂道:“我瞧你们几个都是串通好了,我必会原原本本回报圣上,你就等着吧!”   “你回报吧,就跟圣上说,我早跟你说过人不在我院子里,你却为了私仇非要搜我住处,耽搁了搜寻线索,以至于找到反党时,人已经死了。嗯,我觉得挺不错,圣上必会大加奖赏的。”   马文才又打了个哈欠,拿扇子挠挠头,好奇道:“对了,人死了那尸首呢?你不带回去怎么回报?”   齐天白想起那尸体软绵绵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他狠狠瞪了马文才一眼,咬牙道:“撤。”   “哎,怎么就撤了?我屋子你们还没搜呢。”马文才看着他们的背影毫不客气地又是一番耻笑。   等齐天白领着人离开书院,书院中的气氛才逐渐缓和。   这一闹就是大半个晚上,书院里每个人都在外面不敢多有动作,如今才终于敢说话走动。   周士章出面将人都安抚了一通。等所有人都回房间,他悄悄地又进了不厌居。   院子里,马文才靠在一台躺椅上打瞌睡,祝英台在一旁时不时挥挥扇子,驱赶蚊虫,梁山伯也难掩困意,却恭恭敬敬地给坐在他对面的两人倒茶。   见周士章进来,几人也都站起身。   周士章说话前,对着马文才和祝英台便是一个深深的弯腰。他道:“老夫替二位老友谢两位救命之恩。”另外两人也跟着向他们道谢。   其实那齐天白来时,这两人正是躲在马文才房中。那毓秀院角门处的脚印,到山中陡崖下的两具尸体,都是几人事先计划好的。   马文才仗着身份不让人进屋搜查,等来人发现脚印的线索进了山中,必定会发现尸体。那陡崖也是特意计算好的,高且隐蔽,再加上天色黑,不熟悉地形的人掉落山崖也是正常。那尸体的脸是事先毁损的,将这两人所有物品都换到尸体上,凭借如今的法医水平,不可能判断出死的到底是不是要抓的这两人。   一切都进行得顺利。   虽然主意是马文才提的,但其中细节的补充计划则全然有赖于祝英台,他甚至将齐天白的性格亦算计在内。   但计划再完备,实行起来,全靠祝、马二人的世家身份,他们多少还是担了些风险。   周士章晓得,才更觉得感激。   祝英台客气受了,又道:“齐天白这次差事没办好,回去必不会一五一十地上报,大约会说两位‘反党’被他追到山里,走投无路跳崖自尽。但周先生这里恐怕会被他告上一状。至于我与逸华,只要将实情告诉家里,说齐家人要搜我们住处,他们便不能将我们怎样。”   他又转头提醒周先生的两个老友,道:“齐天白虽然瞧见尸首,可能还会留一两个人在这里盯一段时间,你们可要当心。”   几人也不多说,趁着天色未亮,周士章带着两人回到他的住处。只等这两日风头过去些,再借着什么名头将两人带去别处。   不厌居里,马文才困得眼睛都已睁不开了。祝英台扶着他进了房间,马文才迷迷糊糊间忽然想到,为何齐天白一见祝英台便道“祝公子”,难道他也知道祝英台是男扮女装的?   第24章 男人?   马文才已经有好几次都觉得祝英台实在太像男人,都以“她演技好”为由把自己说服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祝英台难得喝醉了酒。   那天,祝英台是和梁山伯以及“自救会”里的几个负责日常事务的学生们讨论事务,由于结束的时间晚了些,便一起用饭,席间也喝了些酒。   这个“自救会”是马文才突然冒出的一个点子发展开的,近似于一个以书院学生为主体的自救小团体。   说是自救,其实也不确切,只是众人一起练练武,学些特殊情况下可能有用的小知识,最主要的,还是让人有个努力和奋斗的目标。   或许是受到在现代的生活经历的影响,加上这个世界里他是世家子弟,马文才一直不太理解这些读书人或学生们的想法。比起官拜将相,他更关注自己与家人、朋友们的生活。在这纷乱不平的世道里,他觉得即便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至少也该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整日只晓得借酒浇愁算什么?   马文才自己也没有发觉,其实自打他一进书院,他心底就因学生们的态度而有所感触,算是埋下了种子。再加上书院里出了一件小事,终于让这个念头破土而出。   事情还得从齐天白连夜搜查之事起说。   自从那天之后,书院里的学生们一度老实了许多,什么清谈啊酒会啊都几乎无人举办了。在马文才看来,大约是受到的惊吓太大,颇有些颓靡不振。   其实不仅仅是书院,就连外头也是同样。   齐家将参加端午诗会的文人捉了大半,连传阅诗选的平民都受到了或大或小的牵连,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许多原本还踌躇满志的读书人对朝堂都怀有几分恐惧,自此闭口不谈国事,只聊风月。社会上反倒涌起一股奢靡享受的风潮。   马文才很快便发现,书院里也开始有人有样学样,穿起极艳丽的衣服来,打扮起来比女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整个讲堂都被他们抹的香粉带的香囊熏得让人头疼。   清谈会也渐渐复苏,尤其以几个家中条件还算优渥的小公子为首,总爱作些妖娆之态,喝点酒,谈点风花雪月,自觉清高文雅。但看在他们在平时里也照常听课读书,周先生亦没有多说。   没过几日马文才三人一早进了正谊院,便瞧见学生全在讲堂外围成一圈,不知是在做什么。   转头一看,杨安果然在一旁探头探脑。祝英台见马文才一脸好奇,便将杨安喊来。   杨安正嫌没人听他说故事呢,立刻开口道:“哎哟,祝兄、马兄、梁兄,你们正赶上了。那柳思你们认得吧?他今早一来,可把我们给吓到了。你们猜怎么了?他竟穿了一身艳红的纱织外衣,上面也不知是用金色染料还是金线缝制,弄了大团大团的花。这倒也罢了,最叫人看不下去的,是那脸上,啧啧啧,”杨安露出一副好似难以言表的表情,“他脸上涂得是雪白一片,眉毛都瞧不见了,脸颊上则是两团胭脂,和嘴唇上一样,红煞人。”   柳思这人平时在书院里并不太起眼,也是因为之前龙舟赛时他入选了龙舟队,他们几个才和他略微熟识起来。他名字虽然秀气,人却长得比较健壮,五官也是阳刚的类型。马文才想象了一下,也觉得有点惊人。这样的脸和身材,硬要走风流婉约的路子,的确不是太搭。   杨安也是摇头,道:“这柳思平日里不吭声,原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也不知他图得什么。”   正说着,那几个爱办清谈的学生慢悠悠经过几人身边,带起一阵香风。马文才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思念起风油精的气味。   那几人似乎早知道柳思要做什么了,在远处轻飘飘看了几眼,捂着嘴巴轻笑了几声。一人道:“柳思,我们原以为你学着穿些好看的,抹一些脂粉,能显得稍有气度。却没想到,你是朽木不可雕,此生就别想有我们这样的潇洒了。”   “你们、你们耍我!”只听柳思大吼一声,从人群中冲出来,直奔正谊院外去了。   马文才看到,在抹成白色的脸庞下方,柳思的脖子已涨得通红。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知那几个人为何要如此羞辱同窗。不过转念一想,当年在国子学里,这样的事也不少见。有些人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时,便会用各种方法寻找刺激。他们无知、无求、无惧,最容易闯祸。   可能是与柳思有缘,那日晚间三人登山时,偏巧又碰见他一个人在山上发呆。   看到几人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走过来,柳思显然也愣住了,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他耳际和下巴上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粉,身上还是那一身红得耀眼、金得刺眼的衣服,只是已皱得不成形,又沾了许多松针泥土,显出几分狼狈。   马文才忍不住问他,早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   柳思脸上红了,搓搓手道:“原本我是想要参加他们弄的清谈会,总听说那些大文人们都爱清谈,我也想试试,说不定也能学点什么。他们骗我说这样打扮就可以参加,哪晓得是耍我呢。”   马文才看到柳思脸上一副真挚诚恳的表情,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极强烈,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想做些什么。他一把抓住祝英台,道:“信斋,我有个想法。”   祝英台轻轻反握住他的手,道:“逸华,你说,我听着。”   马文才大略说了说,这想法还很粗糙,不成熟,他说起来也不是很有条理,但梁山伯与柳思二人都听得心潮澎湃。   想法冒出来,几人也顾不上登山或惆怅,一齐下了山。在不厌居门口分别时,柳思郑重对马文才说:“马兄,等你们正式开始,我可要第一个参加。”   打定了主意,马文才立刻一心扑到这件事上,这便有了后来的“自救会”。   这样的事真是说到梁山伯和柳思这样的寒门心中去了。读书越多,对世道了解越深,他们反倒越发迷茫,不知出路在哪,不知自己往后该做些什么。如此一来,虽不能治国平天下,至少也可修身齐家。   取名为“自救会”的组织章程很快列出来,柳思率先加入,而后是杨安,陆续还有其他一些赞同这一想法的学生。   他们每日活动也不多,最主要的就是练武。柳思的家族算是个小小的武学世家,他自小学过些,正好在这里做了个小教头,每天兴致勃勃,清谈会早被抛到耳后。   马文才还提出些野外生存之类的课题,比如遇到天灾人祸了,该如何自我保护,如何救人。   大概“末世情结”是不分时代的,每逢讨论这些话题的日子,自救会的学生们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   马文才偶尔想,希望所有人都不需要用上这些知识,若是真的需要的,也希望可以多救下一些性命。   祝英台原本只是想陪着马文才玩玩,但随着自救会慢慢发展起来,他的看法也变了。他想,马文才真的是心中有大善,他从没见过哪个世家子弟曾想过这些平民百姓要如何生存的,连他自己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有马文才,他的想法看似如此朴素,只教人怎么活着,可活着,恰恰是无数人仅有的愿望。   后来这事周先生也晓得了,他自然很是支持。大手一挥,划出一个稍大些的讲堂,专给自救会用作活动之所。   马文才自恃文武双不全,把自救会的管理塞到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手里。他想着,本来嘛,他就不擅长和这些人打交道,只管出出点子、参加活动就好。梁、祝二人能者多劳,又是得名声的好事,他也是极为兄弟考虑的,绝不承认自己是为了躲清闲。   那天梁祝二人喝完酒回到不厌居时,梁山伯还摇摇晃晃地能走路,祝英台却一反常态地醉着。   马文才惊讶极了,祝英台向来酒量好,怎么会醉?   梁山伯也摸不着头脑,猜测道:“信斋可能是今日喝得有些急了。”   马文才看他一脸通红,眉毛微皱,有些心疼,赶紧接过手,叫人去煮醒酒汤。   祝英台睁着迷蒙蒙的双眼,看见马文才时忽然展颜一笑,双手一伸,将他双肩拥住,脑袋靠在他脑袋上。   马文才哭笑不得,这还真醉了啊。   他小心将祝英台扶住,那边银心也赶忙过来想要接手。祝英台身子一晃躲过去,像黏在马文才身上似的,就是不肯放,还哼哼道:“逸华,我就要逸华。”   马文才冲银心一笑,叫他不必担心,自己双手轻轻扶住祝英台的腰,慢慢往东厢走去。等进了祝英台住处,他也闹了一身的汗。   祝英台倒在床上,双手总算不绑着马文才的肩了,改成紧紧抓着他的手。马文才好声好气劝慰,但对醉酒的人仍是一点用也没有。   银心端来醒酒汤要喂他,他又紧紧抿着嘴巴不肯喝,要马文才喂他。   马文才哄他道:“那你先放开我的手。”   祝英台眨眨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半晌道:“那,你不准跑。”   第25章 男人!   马文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不跑。”   祝英台盯着他,慢慢松开手,见马文才果真没有跑,弯起嘴角。   马文才转身去,接过银心手中的醒酒汤,凑到祝英台嘴巴,道:“来,喝吧。”   祝英台乖乖张嘴,然而可能是因为马文才没有伺候过人,手上不稳,祝英台突然呛到了似的,猛然一咳嗽,醒酒汤撒了小半在胸口。   马文才手忙脚乱地把碗放到一边,赶紧替他拍背。   祝英台拿袖子抹抹嘴,看看胸口,道:“弄湿了。”然后双手将腰带一扯,将外袍脱了下来。   马文才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祝英台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贴身里衣。里衣上也沾湿了些,祝英台眉毛一皱,又将里衣扒掉,上半身□□着坐在那儿。   马文才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祝英台上半身□□着,完全没有女扮男装应该用到的裹胸、紧身衣,而是紧致的胸肌与腹肌。   身材真好!比我还好!   哎,不对,重点错!   马文才脑袋里乱哄哄的,他木然地看着银心用毛巾将祝英台胸口擦干,又拿出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祝英台看他站在一旁不动,有些迷惑地睁大眼,指着那醒酒汤道:“逸华,没喝完。”   “哦。”马文才愣愣地端起剩下的醒酒汤,慢慢喂给祝英台,然后道,“你好好休息。”起身出了房门。   祝英台这次没再闹他,乖乖躺着。直到银心也轻手轻脚出去,关上房门,他表情才发生变化,哪里还有一点酒醉中的样子。   他想起马文才那一脸震惊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合上眼。   马文才回到房间,一头栽到床上,猛拍脑袋,骂自己蠢。   其实祝英台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十分像男人,是他自己总是认定了梁祝传说的故事走不出来。   回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身量、嗓音、还有喉结!他怎么就会觉得那都是靠古代神秘技巧伪装出来的呢!   之后松先生来书院,他也从来没有因为对方是女子而表现得更亲切一些。那时松先生也一直称呼祝英台为祝公子,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哦,觉得两人同为女子,所以松先生也有意替他隐瞒。连去广宁寺找宋恒霁时,他都搂过祝英台的腰呢,竟还是如此天真。   再之后,龙舟赛,一个女子胜过书院绝大多数人,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大概那时只觉得祝英台是万能的吧。   最后还有那齐天白,不说他到底能不能认得祝家的女儿,就算认得,他也不可能主动替祝家女隐瞒身份啊。   种种迹象都只能表明一个事实,那就是:祝英台他就是个大男人,百分之百纯的大男人!   可能人在认定了某件事情后,大脑会自动曲解接收到的信息吧。马文才自我安慰。   他顶着一张又红又烫的脸,愣了许久,脑袋里忍不住反复回放以往自己“照顾”祝英台这个“姑娘”的场景。以前有多自得,现在就有多羞耻。只希望无人知道他曾经把祝英台当做一个女子。   细细回想一下,自己应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过这个无法解释的想法,他又安心了些。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后他倒可以放轻松,真正把他当好兄弟相处,而不必顾忌所谓的“女子”的身份。   第二天起床,马文才看见祝英台时还是忍不住有点脸冒热气。   梁山伯见了,道:“逸华,你的脸怎么有些发红?”   马文才正在喝水,差点呛住,道:“天、天太热了,我有点怕热。”   时至六月,三伏天中,天气正是热的时候。   梁山伯没觉得有异,点头赞同道:“的确,今年似乎格外热些,雨下得也少。也不知家里的田怎么样。”   祝英台安慰道:“山伯不必太过忧心,毕竟会稽郡水系发达,即便今年雨下得少些,也还能引水或打井。”   几人就着天气随口聊了几句,马文才心情平静了许多。   祝英台实际上也一直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此也不禁安心。他真怕马文才自此就不搭理自己,哪怕他仍旧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让他认为自己是女子的。   这年代还无人晓得怎样制冰,只有王公贵族和世家有能力在冬天藏一些到了夏天再用。可书院里哪有这样的条件,也幸好书院是建在山上,植被茂密,山谷早晚也都有风。但即便是这样,由于天气太热,偶尔也还是有身子弱些的学生中暑。   周先生适时减了白天讲课的时间,最热的时候都让学生们在屋子躲太阳。   等到七月初一那一次休沐,自救会中便有人提议,集体去西陵湖散散暑。   这还是自端午龙舟赛后,他们第一次到西陵湖来。正午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一行人在湖边租了几条船,沿着湖岸边缓缓划着,一边赏景,一遍吹着风,比在书院里舒服得多。   水面最顶上被太阳晒得温温的,稍深一些的地方便凉起来。几个学生忍不住,把衣服一脱便跳入湖中。   马文才看着眼馋,直问道:“怎么样?水里凉快么?”   “当然凉快!我都恨不得在这里泡上一天。”   他好久没有游过泳了,此时又热,哪能忍住?   祝英台皱眉拦住他,道:“此时身上还有暑气,别下去,再叫凉水一激,要生病的。”   马文才眼馋极了,笑嘻嘻地道:“没事,我身体好着呢,从过年病好了到现在,一直没生过病。我就进去稍微游两下,立马上来。”   祝英台拦不住他,连连叮嘱道:“别游得太深,那里水太凉,当心腿抽筋。”   “晓得,晓得,我的好阿弟,你就别担心我了。”马文才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底裤,踩着船沿“噗通”一声跳进湖里,激起一阵浪花。   祝英台在船上一眼不错地盯着,过了片刻,又喊道:“逸华,快回船上来,别再游了。”   马文才假装没听到。   这水里是真舒服啊!仿佛夏天正热的时候走进了空调房里。   他在水里浮浮沉沉,来回换了好几个泳姿,还围着他们的小船转悠了几圈。知道祝英台脸色黑沉,打算亲自下水捉他回去,他才不甘不愿地爬上了船。   湖面上微风一吹,身上的湖水一凉,马文才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祝英台的脸板得像一块石头。他一句话也不说,拿自己的外袍给马文才擦身上的水。   马文才晓得他担心,嬉皮笑脸道:“信斋,我就游这么一次,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   祝英台不理他,看着马文才把衣服穿好,又让他转过身,替他擦头发。   马文才不乐意,夏天头发湿就湿呗,当年他们哪个不是运动完直接拿自来水一冲,自然风干的。这样还凉快些。   祝英台阴着脸看他,把马文才看得心虚。他乖乖把脑袋递过去,心里头还腹诽,自从晓得祝英台是男人后,怎么觉得他反而越来越唠叨了,跟家里老妈似的。   一直到众人回到书院,祝英台都没有和马文才说过一句话。   马文才心里憋得难受,对祝英台是殷勤备至,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一个“不”字都没有。   就这样,回到不厌居里,祝英台叫六曲给马文才煮一锅姜糖水,根本不顾他摆出一张苦脸。   听说马文才下午在湖里游泳,三七和六曲两人脸都吓白了,直自责自己当时没有跟去,不然一定会拼死拦住公子。   马文才见他们都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难得心里担心了下,难不成不是祝英台小题大做?他总觉得夏天去湖里游泳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姜糖水煮好,他还是在三双目光的注视下,艰难喝掉了,辣得他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祝英台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些,却仍是不理睬他,转身对三七和六曲道:“晚上你们两人好好看着你家公子,要是发热了,立刻来寻我,不得耽误。”   两人连连点头应是。   到晚间入水,马文才都一直正常得很,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那几人多多少少松了些气。   马文才凑到祝英台身边,道:“信斋,我说过了,我身体好得很,你担心过头了。”   祝英台态度终于好一些,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乱来,你自己的身子都不好好照顾,叫我、我们怎么放心。”   马文才笑眯眯,好声道:“那是自然,晓得信斋是关心我。”   到了后半夜,祝英台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他心头猛地一跳,坐起身来。   门外,银心敲响了房门,声音有些抖,道:“公子,马公子那边好像发起热来了!”   祝英台从床上跳起来,裹上衣服,脚步不停冲到马文才房间。   三七眼睛已经红了,正用湿毛巾给马文才擦身子呢。一看见祝英台走进来,好似有了主心骨,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哑着嗓子道:“祝、祝公子,公子真的发起热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第26章 生病(上)   床上,马文才浑身都烧得发红,却一点汗都没有。他脸上眉毛皱着,嘴唇干燥起皮,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呼吸微弱。   祝英台心里一痛,身子不由得一晃。他伸手去摸马文才额头,只觉得烫手。   那边梁山伯也被闹醒,看见马文才这样的状态,急得一头汗。他低声问:“信斋,可有我能做的?”   祝英台转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他逼自己冷静下来,一一安排道:   “山伯,你带着银心和四九去找阿成,借一匹马、一架马车。银心,你骑马去县里找最好的医师,四九把马车驾到不厌居来。   “三七,你去把酒全都拿来,光拿水擦身子是不够了,用酒。   “六曲,你立刻去马家回报,安排个可靠的医师来。”   几人有事情做,不再慌乱,各自领命而去,有条不紊准备起来。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神智不清的样子,既想将他搂在怀中细细疼爱,又想叫他起来狠狠教训。为何身体这样弱,为何就是不停他的话呢!   三七讲酒坛抱来,祝英台亲自拿了布巾沾上酒,细细擦在马文才额头、手心、脚心。他也不敢用得太多,生怕酒进入他身体,将情况弄得更糟。身上便让三七照样用水擦拭降温。   祝英台只觉得过了许久,终于听见马车咕噜咕噜到来。他叫三七给马文才带上两身干净衣服,自己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手勾起他双膝,直接将马文才打横抱起,大步走出院门。   三七小跑着跟上,几人登上马车,四九随即一甩马鞭,马车迅速前进。   侧门那阿成正站着,祝英台几人也来不及同他道谢,疾驰而去。   那边银心快马加鞭赶到县里,根据阿成的指点,直奔一个医师的住处而去,啪啪啪敲响了大门。   那里面也有个守夜的仆人,问道:“大晚上的,什么人在敲门?”   银心喊道:“求孙医师救命,我家公子夜里突发高热,人都醒不过来了!”   仆人晓得情况危急,立刻跑去禀报。   这医师向来心善,晚上若是出了急症也愿意出门,很快提着药箱出来。   他自睡梦中起来,脸上还带着些睡痕,头发和衣裳也都没有整理,一见银心便问:“你详细跟我说说,你家公子的状况。”   银心一边将孙医师引到县里最大的客栈——这也是祝英台嘱咐的,方便他们汇合——一边将今日马文才游泳的事说了一遍。   孙医师皱皱眉,道:“他是不是之前受过什么伤?”   银心犹豫着,摇了摇头道:“细节我也不清楚,那公子是我公子的好友,都在尼山书院中读书,人手不足,便先遣我下来找医师。我只晓得,那公子平日身体一般,也没什么武功底子。”   孙医师无奈,只得先坐着等。   四九将马车驾得飞快,几乎在孙医师刚坐下时便到了。   车还未停稳,祝英台就已经抱着人跳下来,冲进客栈。   银心刚刚下来等他们,此时也转身带着他跑向二楼定下的房间。   祝英台将马文才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对孙医师深深鞠了一躬,道:“求医师救救他。”   孙医师瞧了瞧马文才的脸色,眉头紧紧皱起,伸手摸住他的脉,转头问:“他的书童可来了?”   三七跟在祝英台身后跑来,喘着粗气走上前道:“我就是。”   孙医师又将之前问银心的问题问了一遍。   三七点点头,道:“公子年前才受过伤,休养了两个月。”   孙医师将马文才的身体翻起,看了看后背,果然还有当时的疤痕。   祝英台自然也看见了,脸色不好看,问道:“医师,这伤是否有碍他身子?”   孙医生将马文才放好,盖上被子,道:“本来不应有什么妨碍,先前给他瞧病的医师医治得很好。只是他到底还是底子差一些,这伤多多少少也伤了些元气。加上今年暑气大胜,又在湖水中游泳。外感寒邪,内伤滞热,二者均入体内相冲。种种因素相合,才发作得这么凶猛。”   “能治吗?”祝英台急切追问。   孙医师哼了一声,道:“这世上没有哪个病者是一定能治,或一定不能治的。你先去一旁歇着。”   他打开药箱,抽出一个布卷,在床头案几上展开,里面露出长长短短的银针。他抽出几根,在烛火上一燎,对三七道:“将他衣服先脱了,四肢和上身都要露出来。”   祝英台也连忙搭手,动作极轻,生怕叫马文才难受。看得孙医师都有些惊诧。   不过他心思立刻转回病人身上。只见他手上动作飞快,毫不犹豫在马文才手、脚上各扎了几根针,然后又拿出几根,同样燎过,又扎在他腹部。随后,他又将几根针或捻转或提插,还轻轻弹动某些穴位的银针针尾使之震颤。   如此行针片刻,孙医师又拿出一根稍粗的三棱针,在马文才指尖上扎了一针,另一只手两指一挤,几滴黑色血液冒出来。他用同样的方法,又在马文才身上几个地方又扎了几下,都挤出了些黑色的污血。直到这几处的血液渐渐变成正常的红,他才停下。   孙医师稍喘口气,依次将扎在马文才身上的针取出了些,留下虎口、脚腕、腹部各一根,将身体其他部位用衣服盖上。他又取出一根艾条,在烛火上引燃,分别在这几根针上熏了几下。   随着孙医师的动作,眼见着马文才脸上忽地冒起汗来,身下的被子也洇出点水迹。   房间内的几人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出汗了,出汗了就好!”三七喃喃道。   孙医师也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很快将针全部取下来收好。他接着,又打开药箱,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褐色的药丸,递给三七,道:“一粒化入温水,敷在前胸,半个时辰后取下,另一粒喂他吃下。”   祝英台从三七手中拿过一粒,坐到马文才床边,在他脸颊上一捏,让他张开嘴。他将药丸塞进去,把马文才颈部轻轻一提,手在他喉咙上一划,那药乖乖溜进马文才胃中。   三七很快弄了一碗水,将药丸融化,浸湿了布巾敷在马文才胸口。   祝英台见马文才此时表情平和许多,放心了大半,转头向孙医师道谢,道:“多谢孙医师妙手仁心,救了好友性命。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做?”   孙医师再次倒出两粒药丸,交给他,道:“每过三个时辰服一粒,今日申时前应该能醒过来。若是他醒了,或到时还未醒,抑或病症又有变化,你们再来寻我。这期间不要见风,不要再碰凉水,也注意防暑,被子不必太厚。”他将药箱收拾好,准备回去。   祝英台连番道谢,又递过去一个小金元宝。   孙医师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辞,摆摆手离开。   他们几人又小心翼翼帮马文才换了身衣服和床褥,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一歇。   三七对祝英台道:“祝公子,你熬了许久了,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守着。”   祝英台摆摆手,将房间内的短榻搬到床边,道:“无事,我在这里便好。”   三七劝他不得,银心自然也跟着祝英台,只得勉强将梁山伯和四九劝去隔壁屋子里睡一会儿。   祝英台靠在床边,听见马文才平稳有力的呼吸,终于觉得魂魄归体。只是他仍旧睡不安稳,哪怕迷糊上几刻,都会再次惊醒,非要反复确认他还在才能放心。   一夜到亮,县里慢慢热闹起来。   马文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不在书院,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极了。   他头也痛、身体也痛,张口喊:“三七……”   声音一出,沙哑得好似破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床下忽然有人立起身,惊喜道:“逸华,你醒了!”   马文才抬眼一瞧,竟是祝英台,只是他怎么满脸疲惫,眼睛一圈都黑了?他点点头,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祝英台好笑又好气,加上心中惊喜,表情都怪怪的,道,“你该问你自己怎么了。你后半夜突然发起高热,昏迷不醒,将我们都吓到了,连夜带你到县里找医师。”   竟然真的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马文才有些懊悔,早知如此,昨天一定听祝英台的话。   他低声道:“是我的错,我该听你的。辛苦你们了。”   “你晓得就好!”祝英台对他那一脸病容也狠不起来,将他被子按按,道,“你可要喝水?我叫三七弄些温水来,再加点糖。他伺候了你一夜,我叫他去休息了。”   马文才点点头,笑。   祝英台站起身,也露出个轻松的笑脸,道:“你先歇着,还得叫那医师再来替你瞧一瞧。”   听说马文才醒了,所有人都高兴起来。银心被遣去请孙医师,梁山伯强按着祝英台去小憩,自己到马文才房间陪他。   三七自然也躺不住,一边喂马文才喝水、吃药,一边絮絮叨叨说起夜里的状况。   听到祝英台一定要亲自守在他床边,马文才心里涨得满满的,仿佛大冬天捂着一尊手炉,整个人都舒服起来。   这个阿弟真好,想想都叫人心安。   第27章 生病(下)   孙医师很快到来,瞧了瞧马文才的面色、舌苔,把了脉,欣慰一笑,道:“不错,恢复的不错,但此次仍旧伤了元气,往后还是要好生将养,可不能仗着年纪小便胡来。”   马文才点头应是,他也被这次突如其来的高热吓到了。   孙医师又给他施了一次针法,开了份方子,这才离开。   马文才突然想起家里,问三七道:“我醒了的事,可告诉家里了?”   三七摇了摇头,这时银心送完孙医师回来,笑着答道:“马公子放心,我家公子已经吩咐过,叫我在孙医师给公子看过后,亲自去马太守府上送信。”   马文才有些不好意思,道:“何必要你跑一趟,随便差个人就是了。”   银心摇摇头,道:“公子说了,若是其他人不经心,路上耽搁一刻,就叫马太守和夫人多担心一刻。况且,我也了解马公子的情况,也能好生劝慰一番。”   祝英台这一番安排十分贴心,马文才对银心道了声谢,又对三七嘱咐道:“往后你也要好生对祝公子,就当他是你另一个公子。”   在客栈里终归住得不舒服,等祝英台小睡醒来,几人又乘着马车慢悠悠回到书院。   前一夜不厌居里动静不小,他们回来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都来打听情况。   只是马文才身上还没好,仍旧有点热度,回到房里便又昏昏睡去。那些人便都被祝英台和梁山伯客客气气打发了。   由于六曲和银心都被遣出去办事,不厌居里的人手有些短缺。尤其是如今马文才病着,每日三次熬药,用的饭也要单做,更是额外增添了许多麻烦。梁山伯的书童四九担下了大部分杂事,三七则主要照顾马文才,以及祝英台身边细致些的活。   几人用过饭,四九收拾东西,三七在院中熬药。梁、祝二人进屋子看了看马文才。   他面色此时看起来已经比夜里好多了,睡得也还安稳。梁山伯轻声对祝英台道:“信斋,逸华瞧着挺好,你早些去休息吧。”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点头敷衍道:“你先去吧,我等他喝完药。”   梁山伯觉得祝英台对马文才似乎有些太过上心,张张口想说什么,转念一想,马文才时不时会有些孩子心性,也就祝英台能管得住他,便也就随他去了。   祝英台靠坐在床边,牢牢盯着马文才的脸,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只要一静下来就忍不住还会回想,夜里看见马文才重病时的样子。那一刻,他真的以为马文才要死了,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头脑空白,心尖仿佛被剜去一块。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才真正明白,马文才对他而言何等重要。   这一夜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都如梦一般,他魂魄好像分为两半,一半几临崩溃,一半理智尚存。   如今事情终于平静,后怕滚滚袭来。他轻轻握住马文才的手,真切感觉到柔软、温暖、手心的潮湿,这触觉告诉他,马文才是活着的,他才觉得自己也是活着的。   马文才从睡梦中醒来,就见床头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就晓得是祝英台。他刚想说话,就发觉祝英台正一眼不错地望着他,那眼神里的温度烫得他心口乱跳。   他微微一动,又注意到手也被祝英台握着。祝英台手一紧,又一松,整个人好像才清醒一般,道:“你醒了。”   马文才讷讷地点头,觉得心也是热的、手也是热的、脸也是热的,有些不敢看祝英台。他将手抽回来,抹了把脸,低声问道:“你怎么还在?”   “等你吃药。”祝英台道,伸手将因为汗水而沾在马文才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   马文才觉得那手指仿佛带着火,一直将自己的耳朵也烧得发烫。他咳了一声,又道:“你昨天照顾了我那么久,快去休息吧。”   祝英台没有理会,他现在脑子里考虑不了许多,只想顺心而为。心底的声音说不想离开,他便不要离开。   等到三七端着药来了,祝英台亲手将马文才扶起,尝了尝药,觉得不烫了,才递到他手上。见到马文才喝药时整张脸皱成一团的样子,他也觉得万分可爱。   马文才下午睡了不短时间,喝完药后精神了许多。又劝祝英台道:“信斋,我晓得你担心我,可你别把自己累出病来。”   祝英台抿着嘴,就是不搭他的话。   马文才无奈,道:“我还有三七呢。”三七也在旁边答应了一声。   “三七整日忙碌,哪能照顾得周到。”祝英台不满,眨眨眼突然说,“这样吧,在你床边搭一张小床,晚上我便同你睡在一起。你若是不舒服或要起夜,叫一声我便能听见。”   三七连忙道:“祝公子,这是我们下人的事,哪能劳动你呢。我晚上会替公子守夜的。”   祝英台手一挥,道:“现在人手不够,你白天都忙不过来,再要守夜第一个就撑不住,到时候谁来伺候你家公子。就按我说的做。”   马文才叹了口气,道:“就依你,也别搭小床了,屋里摆不下,你便睡我床上吧。三七,你去把祝公子的被子拿过来。”   祝英台满意一笑,马文才见了,心里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喜悦。   当天夜里,祝英台就睡在了马文才外侧。因为怕马文才枯睡无聊,又拿了卷书来给他念。   祝英台的声音低沉圆润,再无聊的书到了他嘴里,也如音乐一般好听。   马文才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慢、断断续续地停了。他转头一看,祝英台竟然自己先睡着了。他好笑又心疼,替他将被子盖上,轻轻起身熄了烛火,也躺下身。他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伴随着身边熟悉的气息,他也很快入眠。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安稳。   过了两天,马文才身上的热度终于慢慢退了,他阿母陈氏也亲自带着医师来到书院。   那日银心带着消息到马太守府上时,府里正乱着。陈氏早先收到六曲的消息,人立时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先是派人请马太守回府,叫人去请先前给马文才瞧病的御医亲传弟子,她则带着下人在府中收拾行装,准备去书院。   等银心到了,他将马文才在钱唐县里医治至其清醒的过程细细说了,再三劝慰陈氏,这才让她多少没有那么急切。不过尽管如此,她也还是坚持要亲自来看看马文才。   陈氏抵达书院时已是晚间,不厌居里都已用过了夕食。三七在院子里熬药,梁、祝二人都在马文才屋里同他说话,无外乎是今日讲的课和书院里的一些趣事。   三七看见六曲和银心进门,后头竟跟着夫人,也吓得一跳,连忙跑去问安。   陈氏忙问:“我儿如何了?”   三七笑笑道:“公子很好,梁公子和祝公子正在屋里陪他说话。小的在熬药。”   陈氏见他一脸轻松,心中有数,儿子确实没什么大碍,便叫三七继续,自己往马文才房中走去。   还没进门便听两个陌生的声音在说书院里的趣事,陈氏暗暗感激儿子的两位好友,抬脚跨进了门。   陈氏一路忧心,本以为自己看见的会是苍白憔悴、病歪歪的儿子,哪晓得进门后,就见他整个人精神奕奕靠坐在床上,只不过稍微瘦了些,脸蛋上少了些血色而已。反倒是陈氏自己,路上赶得急,看起来更像病人。   马文才见到母亲,整个人都愣了,接着露出个灿烂的笑,喊了声:“阿母!”显得格外孩子气。   陈氏眼睛还是红了些,训了他一声“不懂事”,又对梁山伯和祝英台连连道谢。不管是马文才日常同家中的通信中所写的,还是这一路上从六曲和银心那所听说的,这两人平时对儿子都多有照顾。尤其是此次生病,也多亏了有祝英台安排,不然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梁山伯和祝英台连忙站起来道“客气”,祝英台甚至有些紧张,心里想了许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陈氏又请那位医师替马文才看看,梁、祝二人也告辞离去,将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马文才的病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身体伤得厉害,虚得很。那医师没多开药,留了几个药膳的方子,同那位孙医师说得一样,叫他好好养着。   陈氏放下心,又道:“那不如此次同我们一道回府里,养好了再来。”   马文才下意识地不想回去,恰好那医师也反对,只道虽然书院距离府中不远,但他此时身体不适合旅途奔波。   陈氏无奈,马文才倒是松了口气,他也没细想自己为何会想要留在书院里。   在书院里停留了几天,陈氏见小院里有条不紊,马文才每天都被照顾得细致,终于彻底放心启程返回。   当天晚上,祝英台就又将被子搬到马文才屋里。   马文才见此也是一笑,陈氏在书院不过几天,他却觉得和祝英台好像许久没有见面了似的。   熄了烛火,两人并肩躺着,不约而同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心里某处似乎也被填满了。   第2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随着时间过去,马文才身体渐渐恢复到几乎与病前一样,他也开始继续听课,练武也没有放下。   但只有不厌居里的几个人知道,他仍需要长久的调养。如今只要稍受些凉,马文才都要咳嗽几声,时不时还要头痛。   祝英台虽已不再同床贴身照顾他,但两人关系仍旧亲密。往往马文才想到什么,还未开口,祝英台就已将东西送到手边。若是天气有什么变化,祝英台也会第一个提醒他加减衣服。马文才这样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也加倍对祝英台好。   转眼就到了八月间,中秋是个大日子,书院里不少学生、先生都要回家中与家人团聚。   不厌居里,他们自来到书院后,还是头一次要分别。所有人整日里都和和气气,空气里都好似弥漫着莫名的伤感。   马文才离家最近,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头一个出发。家里特地准备了一辆极舒适的牛车来接他。   临行前夜,祝英台靠在马文才屋子门框,看着他指挥三七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马文才看见他,笑了笑,道:“信斋,你且稍待。”   祝英台温和地笑笑,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因为只是回去过个节日,需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马文才拿起床头一卷书,道:“信斋,这是你前些日子读给我听的书,这次我也带回去看。”   祝英台心头一软,走进屋从马文才背后将他搂住,下巴搭在在他肩头,道:“你若不这么早回去,我还能多读一些。”   马文才其实也有些不舍,不过他没露出来,只是拍拍祝英台的胳膊,劝道:“等你从家中回来,我也回来了,十天转眼便过了。”   祝英台暗自叹气,只是默默趴在他背上不撒手。   待三七离开,马文才拉着祝英台坐在床沿,奇怪道:“信斋,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祝英台张了张口,最后却摇头。   马文才挠头不解,见他情绪低落,心里着急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想了想,从长案上拿起一卷纸,那上面是他最近练画时所作的。因为不擅长用毛笔,他画出来的东西常常形状扭曲、墨色不均,以往祝英台看到都会笑起来,他想着,就自我牺牲一下吧。   祝英台摸摸画纸上干燥了的墨痕,这幅画也是最近自己才教他的。他抬眼,马文才的眼中只看着自己,还有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脑子一热,忽然抓住了马文才的手。   马文才耳朵泛起微红,眼睛里又变成了疑惑。他道:“怎么了?”   祝英台听见自己说:“我不想与你分别。”   马文才脸也红起来,他眼神移开,想要将手抽回去,干笑道:“我晓得你舍不得我,过了中秋我们都会再回来的。”   祝英台站起身,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握住他双肩,一字一顿地念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马文才一愣,在心中接了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的心狠狠一跳,仿佛有一股热流顺着血脉流至四肢百骸。   他喃喃道:“信斋?祝英台?”   祝英台应了一声,双眼闪闪发亮。   “不行!”马文才下意识道。   这不对,祝英台应该和梁山伯在一起。   也不对,那个祝英台是女子,这个祝英台是男子。   可,还是不对,他们两个都是男子,还都是世家子,怎么能呢?   祝英台眼中的光芒渐渐暗下去。   见马文才一动不动,也不看他,他低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从马文才身边经过,走出门。   祝英台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和失落,马文才心口酸疼,很想将他拉住,又想大声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直到祝英台离开也没有动。   他突然垂头丧气地倒在床上,脑袋里乱哄哄的,似乎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心跳如雷如鼓,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第二日一早出发,马文才脸色不好,走到院子里被早晨的空气一呛,咳了几声。   祝英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他,表情平静得可怕,让人根本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马文才又咳了咳,三七才端了碗热水来。马文才余光瞧见祝英台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却一动不动,心里莫名又有些委屈。   他大口将水喝了,走出院门。六曲已驾着牛车停在那儿。   梁山伯带着四九站在门前同他道别,祝英台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神仿佛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开玩笑道:“信斋,以往都是你最离不得逸华,今日怎么反倒不说话?”   祝英台勾了个浅笑,视线从马文才身上划过又离开,连梁山伯都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马文才见状心里憋得慌,闷闷地道了声再会,便登上牛车。   牛车缓缓移动,马文才听见梁山伯喊祝英台回去的声音,他忍不住从车厢侧面的窗中探出头,往后望去。   祝英台竟还一个人站在原地,整个人看起来孤零零的,暮气沉沉,完全看不到以往的生气勃勃。   马文才缩回脑袋,盘腿坐着,心里生气,也分不清是生谁的气。   三七看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递过去一卷书,道:“公子,路上无聊,看会儿书吧?”   马文才接过来一看,正是之前祝英台每天读给他听的那卷。他眉毛一皱,将书卷摔到一边,躺下身道:“不看!睡觉!”   三七摸不清头脑,缩在一旁不敢做声。   过了一会儿,马文才闭着眼睛伸手把那卷书又摸了回来,塞到脑袋下面。   时隔几个月后回到家里,马文才不免激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住起来也格外顺心。陈氏也每天变着花样为他准备好吃又养身的东西。   在他回到家后没几天,他阿兄马文远也到家了,同行的还有他长嫂乔氏和五岁的小侄子马琪琛。   在确认了马文才的病没有大碍后,陈氏才去信同马文远说了一声,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挂心了许久。这次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细细观察阿弟,第二件事就是将他严厉训斥一顿。   马文才低着头,似乎老实挨训。马文远说了几句,却觉得不对,一看,阿弟正在他眼皮底下同他儿子挤眉弄眼,逗得小孩儿捂着嘴,笑得直打颤。   马文远说不下去了,长叹一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带琛儿玩去吧。”   因为常年跟随马文远在外,小琛儿不大记得自己的叔叔,只是在父母嘴中听到过一些。马文才见他小小年纪就被养得像个小大人一样,也挺心疼的。小琛儿说是五岁,但这里计算年龄是生下来就算作一岁,来年过了年就又长一岁,所以若是按现代的算法,也只不过是三岁罢了。   马文才绞尽脑汁,也就叫下人做了两个沙包,打磨了一些积木出来。不过这些都是能耗费时间的,所以玩起来也不腻。   陈氏见马文才对待侄子这么用心,忍不住打趣道:“你这么喜欢孩子,不如娶妻生一个。”   马文才头皮发麻,连连摇头。   陈氏好笑,道:“你也快二十岁了,早可以看起来了。”她顿了顿,灵光一闪,道:“我瞧你同祝家那儿子关系亲近,他倒有个胞妹,叫九妹的,你不若娶了人家妹妹做连襟。”   这是个什么世界,祝英台是男的就算了,怎么又有个真·祝九妹啊!   马文才莫名有些烦躁,却不好对陈氏发泄,便只是摇头。   陈氏见他似乎是真的不乐意,便不再多说,只是奇怪:“你们这些孩子,我真摸不清你们的想法。”   不管怎样,他绝不会娶祝家的女儿的,马文才内心很是坚定。他对自己说,他这是因为不愿意阻碍梁山伯的姻缘。   之后陈氏再没提起这件事,叫马文才松了口气。若是陈氏真的追问起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家的日子轻松舒爽,短短十天,马文才脸上显见地长了点肉,脸色也更好了。他吃了睡、睡了吃,平日唯一的活动就是陪小侄子玩,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临行前祝英台所说的话。   然而,转眼又到了该回书院的日子。   上一次去书院时还是春天,如今已是秋季,一路上的风景别有一番颜色。马文才却无心欣赏,一路上坐在车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七只当他恋家,便时不时提起书院,也不知梁公子和祝公子到了没,也不知这些天不见他们有没有什么变化。马文才听了,只是愈发沉默。   与第一次到书院不同,他们此次直接将牛车赶到侧门,停在不厌居门口。   三七和六曲扛着东西进了门,碰到银心和四九也是笑呵呵打招呼。他们几人相处时间长,各自主子间关系融洽,他们的情谊也不一般。   马文才慢吞吞走进去,没瞧见祝英台,心里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   他在自己房间里停了一会儿,磨磨蹭蹭挪到东厢。他想,还是先跟梁山伯打个招呼吧。   梁山伯房门敞着,一座屏风阻隔了外面的视线。马文才正要出声,听见就听见里面梁山伯一声惊呼:“信斋,你家里要帮你订亲了?是哪家姑娘?”   第29章 我欲与君相知   马文才心中猛地一跳,轻轻退后一步,躲在门边。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祝英台的声音响起,平平淡淡的:“不过是家中父母这么一提罢了,大约也是个世家闺秀吧。”   梁山伯笑道:“那山伯便提前恭喜啦!”   马文才攥紧了拳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心中一股怒意无处释放,最后在被子上狠狠捶了几下,又无力地松开。   他生气,可他为何生气,又凭何生气呢。   梁山伯屋内,祝英台见门边的身影消失,苦笑一声,道:“山伯不忙着恭喜,我已拒绝了。”   梁山伯奇道:“这是为何?”   祝英台双眼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无法娶他啊。”   晚间用夕食时,三人碰了个面。   梁山伯没提祝英台的事,举杯对马文才道:“逸华,以水代酒为你接风。”   祝英台微笑着,也举起了杯子。   马文才故作无意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表情太过平静,眼神也如古井般没有丝毫波动,心中懊恼。   往后几天,祝英台竟还是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对马文才还是关心,只是这关心中似乎夹杂着客套与疏远,叫马文才心中仿佛哽着块小石头。   马文才心里不痛快,却又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他爆发出来。哪怕他有心想同祝英台亲近些,却总在他冷淡的目光下退却。   他很想大声喊出来,叫祝英台能像以前一样对他,却又不敢面对祝英台曾说过的那句话。他一时觉得是自己太过贪心,一时又觉得祝英台太小心眼,总之心中翻来覆去,中秋在家养起的肉,眼见着消了。   在这不冷不热的氛围中,天气渐凉,重九节到了。   “九”在易经中为阳数,日、月均为阳,有人认为这是极为吉利的日子,也有说法为阳九之厄。书院里也依民间的习俗,休沐一日,不少学生便相约登高踏秋。   自救会也是一道行动,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凤凰山上。   自上次出游最后害得马文才大病一场,他们心里都有些愧疚。这次有心弥补,出发前,他们都带了些盛放的菊花或自己酿的菊花酒送到不厌居,叫马文才既感动又好笑。就连上山路上,他们也都迁就着马文才的速度,围在他旁边。   马文才无奈挥手,道:“这上山路上本就狭窄,各位自行去吧,不必都挤在一起,反而不便。”   周围人笑了几声,总算前后拉开了距离。   马文才看了四周一眼,发现祝英台低着头走在自己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似乎对前面的动静一无所知,或者说不为所动。   马文才心中一沉,刚刚的一丝欢快也消失不见,转回去憋着一口气往山上爬。   怎么能这样!不就是拒绝了一下,回家就要订亲不说,还对自己这么冷淡,总不能连朋友都不做了吧。就这还结义的兄弟呢,在兄弟身上动这种心思自己都没有怪他,他还……   等等,马文才被自己吓到了。他不仅不讨厌祝英台的表白,还不愿意他对自己冷淡,他这是怎么了!   马文才有点慌,脚下步子不稳,一脚没踩实往前扑过去。   他心脏几乎少跳了一拍,身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谢、谢谢……”他边说着边转过头,祝英台正皱着眉看他,而他自己正手脚发软靠在祝英台身上。   马文才脸上一热,下意识露出个热切的笑容。没想到,祝英台见他站稳后便立刻撒开手,从他身边经过,向前走去。   马文才眼睛都要红了,一把抓住祝英台袖摆,道:“信斋,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祝英台停下,转身看他,表情还是一贯的平淡。   马文才拉着他,落在人群最后。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然后故作平静,道:“信斋,你……你这次回家过得如何?”   唉,真没用,他这是在说什么呢……   祝英台见马文才低着头,耳朵已涨得通红,他嘴角边也不自觉勾起点笑容,不过很快压下。他声音淡淡,道:“过得不错。”   马文才内心不爽地哼哼,这么不错?要订亲很高兴?他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问道:“你,你家里要给你订亲了?”如果是真的,那他不管自己是什么想法,也永远不会再去想祝英台如何了!   “是,父母同我提了提。”祝英台道,看到马文才耳朵血色尽褪,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又道,“不过我已拒绝了。”   “拒绝了?”马文才猛然抬头看向他,眼睛里是自己看不到的兴奋、庆幸,还有一些胆怯。   祝英台点头:“我年纪还小,况且,你也该知道原因。”   马文才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现在的感觉。满足、充实,既想大声喊叫又想躲起来,好像同时经历了整个时空,又好像时空在此时静止。   他此时完全不知道,他脸上顶着怎样的傻笑。   祝英台硬生生撑起来许久的冷淡,此时也瞬间消散。他笑了,眼睛里像落了星星,他轻声问:“你呢?”   “我?”马文才傻乎乎重复,他脑子里只想着,祝英台真好看,怎么以前没觉得他这么好看。   祝英台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融化在山风中。   他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马文才抓住他的胳膊,紧紧的,他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刻,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眼神交汇,然后同时笑起来。   “信斋,逸华,你们快跟上!”梁山伯站在几丈外冲他们招手。   马文才松开手,赧然一笑,向前跑去。   祝英台笑着跟上,道:“当心,别又摔了。”   马文才脸一红,道:“我那是走神了,再说,我晓得你一定会扶住我。”   祝英台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捏捏他耳垂,道:“对,我一定会扶住你。”   梁山伯见两人关系似乎突然又亲近起来,松了口气。前几日不厌居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奇怪,连他都觉得不舒服。   一群人来到山顶,只见视野之内,天地广阔辽远,心中也不觉涌上一股豪情。   不知是谁最先开始,发出一阵长啸,在山林间回荡,惊起无数飞鸟。   马文才也跟着叫起来,这一段时间里的忐忑与忧虑都一扫而空,更浓郁的激切兴奋似乎也只能如此抒发。   祝英台还是像以前一样,站在他身边看他,眼神仿佛在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   回到书院,已是下午,马文才仍乐呵呵,他手一挥,道:“诸位,今晚我请各位喝酒!”   “好!”自救会的人凑起热闹。他们也晓得马文才是一时兴起,没什么准备,等到了时间,大家也都各自带了些点心吃食。   马文才因为满心高兴,谁叫他喝酒他都来着不拒。   祝英台无奈极了,但也不得不承认,见马文才这样高兴,他心中更加安稳。这让他知道,马文才的真心不比他少。   见马文才实在喝多了些,他偷偷叫三七将马文才的酒换成了水。   马文才喝了,觉得不对,瞪了三七一眼。三七瞧瞧往旁边一指,祝英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马文才脸上又换成笑,乖乖把水喝下去。   酒酣人醉,马文才晕晕乎乎坐在原地,托着下巴看祝英台将学生们一一送走,他一个劲地傻笑。   祝英台长得好看,又聪明,又会待人接物,真是特别好,特别好。   这个特别好的人,现在是他的。   想到这,马文才嘿嘿直笑。   祝英台走到他面前,拿手捏他脸颊,道:“傻笑什么?”   马文才也不恼,盯着他瞧,道:“我高兴,特别高兴。”他突然一伸手,往祝英台那儿扑过去,抱住。   祝英台没办法,两手分别拽住马文才的两只胳膊,把他提起来。   马文才软绵绵地又往祝英台身上一歪,搂住了他的肩膀,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似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环住马文才的腰,轻轻松松向上一提,像抱孩子似的将他抱起来。   马文才兴奋地哈哈直笑,直到祝英台将他放在床上都还不肯松手。   三七在旁边看得都傻眼了,连声对祝英台道歉。   祝英台笑着摇头,道:“你去把醒酒汤端来。”   三七应声,急急忙忙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醒酒汤,按祝英台的吩咐放在床头案几。   等三七离开,祝英台道:“逸华,松手。”   “不,不松。”马文才脑袋顶在祝英台颈窝,边说边摇头,头发蹭得他心尖发痒。   “再不松手,我可要不客气了。”祝英台放狠话,声音却狠不起来。   马文才抬起头,笑嘻嘻道:“你给我亲一下,我才放手。”   祝英台嘴角缓缓勾起,点了点头。   马文才眼睛忽地睁大,他头一抬,凑到祝英台脸颊边,一触即分。   “还要再亲一下。”他道,又在另一边脸颊上轻轻一吻。   “最后,最后亲一下。”他看着祝英台,嘴唇狠狠压上了对方的唇。   唇齿间,酒意熏人。   第30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公子,车已备好,该出发了。”   听到门外三七的喊声,马文才无声叹气,站起来。   祝英台将手炉塞进他怀里,拍了拍,道:“我先给你拜个早年,一路当心,不要受寒了。”   马文才点点头,走出屋子。门外寒气袭来,他轻咳两声。   祝英台走在后面,从他身后帮他将披风上毛茸茸的领子围得紧了些。   两人默默走到院子外,马文才冲祝英台摆摆手,道:“外面冷,你回屋吧。”   祝英台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动。   马文才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又道:“我回去了,也给你拜个早年,明年再见。”   他转身上了牛车,又从车窗探出头,向祝英台挥手。   江南腊月,温度不算低,却湿冷得很。马文才比往年也更怕冷了。   车里放了个小炭炉,并不冷,他却还是将手中的暖炉抱得更紧。   回到府里,过年的气息浓厚,马文才笑眯眯地瞧着下人们做准备,心里忍不住就要惦记,算日子今天祝英台该出发回家了,算日子今天祝英台该到家了,算着算着,都忘记自己亲兄长到家的日子。   等小琛儿到了,这府里整天都被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包围,更添庆祝新年的氛围。小琛儿这次认得人,一见到马文才就抱着不撒手,要他带着玩积木。   马文才反正对府里的事情帮不上忙,便专注带小孩儿。连他嫂子乔氏都说,跟着马文才,小琛儿性情都开朗了些。   过完年马文才就要二十了,不光是陈氏,连马太守和马文远都开始惦记起马文才的婚事。他们不好直接开口,便对陈氏提了提,提醒她做些打算。   陈氏还记得,中秋时她曾随口对马文才说起过,可那是他丝毫不乐意。   可这事儿总归要说,她便找了个不忙的日子,将马文才单独叫来,道:“文才,你阿父和阿兄这两日都和我说起你的婚事,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她想着,总归马文才也不做官,不必非娶个世家女,若是有自己喜欢的,她更愿意依着他。   马文才脸色却忽地白了。   自从重九节与祝英台互通了心意,他们两在不厌居里过了好几个月的舒心日子,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竟完全忘记了家里可能的态度。   陈氏见他表情不对,心里也是一颤,道:“你若是有喜欢的女子,便对阿母说,不必担心。”   陈氏越是宽容,马文才就越觉得愧疚,他走到陈氏身边,慢慢跪下来伏在她双膝上,不敢看她的眼睛,道:“阿母,我,我没有喜欢的女子。”   “没有?没有也好……”   “可是,我有喜欢的男子,”马文才打断她的话,声音颤抖着,道,“我喜欢的,是祝英台。”   陈氏静了一会儿,犹豫着道:“阿母晓得,现今有些人家喜欢和男子一起,只当是玩玩倒也不要紧……”   “不是这样,”马文才道,他抬起头来,眼睛发红,道,“阿母,我是想同他成亲的这样喜欢,不是那样。”   陈氏手一颤,摸摸他脑袋,道:“儿,你先回去,好好想想,阿母也好好想想。”   马文才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他一直打定主意要父母顺心,可他也不想轻易放弃。但陈氏已不愿意再多听,只让他回去,他只得听从。   回到自己屋里,与祝英台相识至今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为一张温和的笑脸。   祝英台常常这样笑着看他,不声不响,不过分热烈也从不冷淡,像水和空气,柔软、坚韧、包容,也无法割舍。   夕食时,马文才顶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去了后堂,言语表情似乎都全无异样。   然而晚间,马太守将他叫了过去,刚到就是一声喝:“跪下!”   马文才低着头,跪下了,半个字都不解释。   马太守似乎气得不轻,手指着他哆嗦了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又喊道:“藤条呢?把藤条拿来!”   陈氏把他拦住了,抹着眼泪道:“大人,文才过年才被打得昏迷不醒,现在身体又还虚着,你会把他打死的!”   马太守“唉”得一叹,道:“那你说,他这样的逆子要如何管教?我以为他受了教训,晓得道理了,结果呢?要和一个男子成亲去?”   马文才看他气得脸都红了,血管突出,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道:“阿父,阿父你打我吧,别气坏了身子。”   陈氏在一旁低声劝慰,连马文远那里都惊动了,赶来问发生了什么。马太守看马文才跪在那儿缩成一团,不时还咳嗽几声,心中也是痛,摆手道:“你回去吧。”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马文才差点就想说,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想到祝英台,又忍住。他也想解释,喜欢男人并不是什么错误,可又怕反给父母火上浇油。   他默默离开,心想,他是个男人,该认真去想个办法,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之后,他被关在自己院里,除了除夕年饭外,连父母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同祝英台联系了。三七和六曲被轮流叫到前面问话,虽然只是问话,他们也吓得够呛,也叫马文才愧疚了几分。短短几天,他便瘦得吓人,几乎赶上去年昏迷时的状况。   就这样过了几天,马太守突然叫他到前厅去。   马文才收拾了一番,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但他一露面,还是叫家里几人吃惊不小。陈氏攥紧了手帕,偷偷沾了沾眼角。   马太守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只冷冷地道:“还不见礼,这几位是祝家的长辈。”   前厅里除了马太守和陈氏,还有另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正是祝英台的父母祝公远与腾氏。   马文才脸一红,然后又血色尽失,他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慌,尽足了礼数。   但马太守似乎只是叫他过来见见人,立刻挥手将他赶回去。   马文才脑子里乱糟糟,不敢去想祝英台父母来是为了什么,不敢想祝英台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一遍遍回忆起祝英台在凤凰山上对他说的那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他心中暗道:祝英台,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会坚持下去。   那边,祝公远与腾氏两人和马文才父母谈了许久。他们回到家中,祝公远问家中的下人,道:“英台呢?”   下人小心答道:“公子还在祠堂里跪着。”   祝公远皱了皱眉,腾氏也叹了口气,两人对视了一眼,祝公远道:“叫他到书房来见我。”   祝英台很快到了。他几乎是由两个仆人抬着来的,因为跪的时间久,膝盖稍一用力便有如针刺一般疼。   祝公远指了指一旁的胡床,让他坐下,然后道:“我同你母亲今日去了马太守府上。”   祝英台脸色也是一变,道:“无论如何,儿绝不会放下马文才。”   “哪怕他放下了你?”   祝英台忽然笑了,道:“阿父,你可是见到他了?他也没有放弃吧?”   祝公远哼一声,道:“你倒是想得美。”   祝英台笑意愈深,他道:“若是他放弃了,阿父此时必定是为儿不值。但正如儿同阿父说过,逸华看似随性,一旦打定了主意,却是什么都能做到。他平时不爱争辩,小节上也没什么讲究,内心却极有章法。他不会说许多感人肺腑的话,对人、对儿的真心却比谁都厚重。儿信他,他亦值得。”   祝公远直叹气:“我说上一句,你便有十句候着。你自小就很有主意,我也乐于见你如此,谁想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祝英台不再说话,艰难地又一次跪下,行了个大礼。他晓得祝公远这已经是同意了,只是口头上不肯服软。   祝公远懒得瞧他,叫人赶紧将他抬走,也要瞧瞧腿,免得落下毛病。   马文才也有些惊讶地发现,自从祝公远夫妇来过后,府里对他的看管立刻松了许多。他立刻去找了陈氏。   他将在书院里与祝英台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娓娓道来。   这些事情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回想的,如今说起来更是顺畅。他从相识说到结义,说到探查学院罢课之事,说到一齐寻找宋先生,说到书院龙舟赛夺得头名,说到一起救下齐家搜捕的文人,说到他如何体贴照顾病中的自己,说到他如何表白自己又如何明白心意。   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的,每说一句,他对祝英台的感情仿佛也更深一分。   陈氏并不是那种狭隘的人,她也受到过极好的教育,所以她也愿意细细听马文才诉说。这些事,大多在马文才写的家信中,或是从三七与六曲那问的话里都提到过。但从马文才口中说出,却不一样,更生动,也更有情义。   她叹了一口气,摸着马文才瘦削的脸,道:“那日,祝英台父母来我们府上拜访,正是为了你们二人之事。我们晓得拦你们不住,也不愿你们受苦。你且放下心吧。”   马文才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笑脸,竟然这么轻易便同意了?   陈氏也露出轻松的微笑,她没说的是,他们如今不反对只是不想逼得两人走得更近,至于往后,还是要看他们的感情能否仍如今日般牢固。   第31章 山雨(上)   会稽郡,会稽县,梁家庄。   年节已过,这日一早,梁家庄村口来了两架牛车。不论是牛、车身还是驾车之人,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梁家庄里的人家看见了,都有些惊奇。   这时,从其中一架车上跳下来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一身大户人家仆从的打扮,面上带笑,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   他走到路边,寻了一个正在看新奇的小童,问道:“你们这村子里,可有一户儿子姓梁名山伯的人家?”   那小童也不怕生,点头道:“有啊。”   那青年笑着从身上摸出一把怡糖,道:“你若能带我们去他家里,这些糖就都给你了。”   小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们跟我来。”   那青年没让他在前面走,而是抱着他坐在牛车前头,顺手拿出一粒糖塞给他,道:“你指路吧。”   梁家庄说大也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梁山伯家靠近路的另一头。   牛车行至附近,那小童跳下去,跑到一座小院外,清脆喊道:“山伯阿叔,有人来寻你啦。”   听到里面有人回应,他笑嘻嘻回到那个青年身边,伸出手道:“我将你们带来了,快把糖给我吧。”   那青年撩起小童衣服的下摆,除了刚刚手中抓的那一把糖,又掏出了些让他装着,拍拍他脑袋,让他走了。   院门里,梁山伯满心疑惑走出来,瞧见两架牛车,驾车的正是六曲和银心,还有三七正站在地上。   他一时愣住,道:“你们,你们怎么?”   六曲身后的车里探出个脑袋,笑眯眯道:“山伯,我们来接你一道去书院。”这正是马文才。   梁山伯讷讷得不知该说什么,院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问道:“山伯,外头是谁来找?”   梁山伯转头回道:“是我在书院的同窗。”   “那快请人进来坐坐吧。”那声音道。   梁山伯也反应过来,连忙叫马文才下车,同一车里,祝英台钻了出来。   梁山伯又有些奇怪,另一架牛车上跳下来两个陌生的小个子少年,一个公子打扮,一个书童打扮。那个小公子的五官瞧着与祝英台有七分像,只是更圆润一些。   祝英台介绍道:“这是我一个堂弟,名英玖,和他的书童素绘。”   梁山伯与他见了礼,将几人引进门,边走边道:“我记得已与信斋说过,今年恐怕不得继续去书院了。”   马文才道:“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当初祝、马两家父母相谈过后不久,马文才与祝英台二人便恢复了信件往来。两人在信中都极有默契地没有提自己在家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对方如何。他们在心底晓得,彼此都从未放弃两人间的情谊便好。   眼见回书院的日子临近,马文才便提出,他们可以与梁山伯约好时间与地方,三人可以一道走。   祝英台自然乐意,差人送了信去梁山伯家中。就是这时,梁山伯那边却回道,今年不会再去书院了。   他在回信中没有说具体原因,不过去送信的那人隐约瞧见了些他家里的状况,推测可能是家中钱财紧张。   祝英台和马文才晓得后,都想为兄弟出些力,若是能帮上忙便帮一把。   他们也了解梁山伯不会主动求别人帮助,于是他们俩便约好,在去书院前,先去梁山伯家一趟,也当是游玩一番。   其实走进梁山伯家,几人都能看出他家中状况实在有些不好。这并不是说家中东西破旧,而是有些乱,让人能明显感觉到,家中的人没有心思维护收拾。   梁山伯的父母面色也带着忧虑,见过几人后,就挥手让梁山伯自行招待。   进了梁山伯的屋子,马文才直接问道:“山伯,你家中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可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你便直说吧。”   梁山伯有些困窘地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推门喊了四九。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四九老老实实地问道。   梁山伯咬咬牙,对马文才和祝英台说:“逸华,信斋,我只有一事,请你们收留了四九吧。”   “公子?”四九惊叫道,“公子你不要我了?”   梁山伯对他安抚一笑,凡事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也好说了。他道:“今年家中收成不好,四九跟着你们还能多得些月钱,日子也好过些。”   四九自然不乐意,他宁愿不拿钱也想继续呆在梁家。他小时候父亲早亡,无人收留,是梁家给了他一条出路。虽然名义上他是梁山伯的书童,但他没签过身契,梁家人对他也宽厚。此时梁家遇到坎儿,他更不能只顾自己。   马文才也不乐意了,他皱着眉道:“你一个大男人,做事痛快些。家里收成不好,我们借你些钱先周转着,等来年好了再还就是。谁没有个不凑手的时候,也只有你硬挺着,不拿我们当兄弟。”   梁山伯脸红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自然是把祝、马二人当兄弟的,若是他们两人有难,他二话不说拼尽全力一定会帮,可轮到自己,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使劲摇摇头,道:“救急不救穷。去年就是小旱一场,今年大年间只飘了些雪点,恐怕年景也不成。这样帮不得。”   一边的祝英玖插话道:“这位梁兄未免有些迂腐,钱上的事是最简单不过的,难不成在你眼中,兄弟情谊还比不过这些身外之物?”他声音清脆,像是还没长大的小男孩。   梁山伯看看他们,马文才和祝英台都是一脸诚恳。他此时也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不再拒绝,站起来拱手道:“山伯便谢过了!”   他又转身对祝英玖谢道:“也谢谢英玖贤弟点醒我。”   祝英玖抿着嘴笑了。   之后的事情也简单,梁山伯将事情与父母说了,梁秋圃与高氏两人虽也不太习惯于接受别人的援手,但只要说到能让梁山伯继续在书院里念书,他们满心都只剩下感激。   当日,梁山伯便收拾了行装,带着四九也一道跟着去书院。   一路说说笑笑,梁山伯晓得祝英玖也要去尼山书院,便极热心地向他介绍书院中的状况。   听梁山伯细细介绍了不厌居的样子,祝英玖喜欢得不得了,缠着祝英台道:“阿兄,我想同你们一起住。”   祝英台皱眉不允,道:“我会叫阿成单独给你安排个院子。”   祝英玖气哼哼地转向马文才和梁山伯。马文才眼珠子转转,挑着眉看梁山伯,问:“山伯,你看……”   梁山伯愣愣地说:“既然是信斋的阿弟,若是他同意,我自然没有意见。”   祝英玖捂嘴一笑,立刻道:“小弟多谢梁兄。”   梁山伯忙道“客气”。   祝英玖得意朝祝英台和马文才一笑,两人也那他无法。   马文才眨眨眼,有些相信在梁祝传说中,梁山伯真的会三年同窗也看不出祝英台的女儿身了。因为这几天来与祝英玖相处,梁山伯根本没有意识到祝英玖是女子。   想当初祝英台与祝英玖一起出现时,马文才一眼就看出这个“祝小公子”是个女儿身,正是祝英台的胞妹祝九妹。“他”身段柔软,皮肤细腻,说话声音也稍显尖锐。哪怕她言行举止刻意模仿男子,只要稍加观察,接触时间久一些,漏洞也算颇为明显。   不过想想自己曾经坚信祝英台是个女子,马文才也不好说梁山伯什么。他二人也就彼此彼此吧。   至于几人如何住,祝英玖笑眯眯地将祝英台“挤到”马文才屋子里。反正是阿兄和“男嫂子”,住一起正合适。   马文才耳朵泛红,祝英台总算给了妹妹一个好脸色。他们也趁此机会同梁山伯说了两人的关系。   梁山伯起初是有些震惊,但回想起来,也并非没有征兆。无论他们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总归仍是他的兄弟,他自是只有支持的道理。   等进了钱唐县,几人发现有些不对,县里突然多出许多劳役,一路运送木料土石沿着官道北上。   随着他们一行向凤凰山去,路上的劳役队伍越发壮大。年节结束还没过几日,凤凰山上眼见着露出一小片褐色山体了。   几人觉得情况不妙,加快速度进了书院。书院外树木明显稀疏了不少,时不时有树木倒地的声音传来。书院里气氛压抑,丝毫不见正月里的喜气,一路上难得见到人,就算有人也是行迹匆匆。   他们到了不厌居没一会儿,阿成便来了。   没等寒暄两句,阿成便低声道:“周先生正病着呢,待几位安顿好,可以去瞧瞧。”   几人互相交换视线,祝英台道:“这是自然,我家堂弟今年也打算入尼山书院读书,少不得要去拜见。”   阿成扫了一眼祝英玖,笑笑,很快拱手离开。   马文才道:“怕是周先生又遇上麻烦了。”   祝英台点点头:“大约和这些劳役开山伐木有些关系。”   回书院头一天便遇上事,几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云。他们将行李交给几个书童细细收拾,带着祝英玖往周先生住处赶去。   第32章 山雨(下)   周先生屋子门窗紧闭,却仍挡不住浓郁的药味。   祝英台轻轻敲了敲门,道:“学生祝英台、马文才、梁山伯向周先生问安。”   门很快打开,阿成笑了笑,请他们进去。   越过屏风,马文才看见周先生正躺在床上看着他们。走得越近,药味越浓,他也看得清楚,周先生憔悴了许多,突然有了些老态。   “周先生,身子如何了?到底出了何事?”马文才急急问道。   周先生看了阿成一眼,叫阿成说。   原来就在年节刚过,周先生回到书院第二天,便有人领着劳役在凤凰山上伐木、挖山石。尼山书院所在的万松岭,只是凤凰山中一座较小的山头,这事本应与书院无关。没想到监工的监头很快将伐木的范围,转移了许多至万松岭,恰恰好在书院外围。   周先生觉得事情有异,便去寻劳役的监头,他只说这伐木的地方离书院太近,恐怕会误伤了学生。   那监头却毫不客气,道这是为圣上建造新宫殿,比书院重要得多,叫他不要阻拦。   周先生耐着性子,好声劝说,书院位置在万松岭山腰之上,若是要伐木,也可以在山腰下伐,运送起来还更便宜。   那监头却怒了,说周先生擅自干涉他办差,还骂了几句极不好听的话。   他们两人说话的地方本就离书院不远,此时声音一大,来得早的几个学生都听见,一个个跑出来与那监头顶上。   监头二话不说,喊了人来要将这几个学生抓走。   周先生哪能允,立刻冲上前拦着,一边叫那些学生回去,一边也安抚监头。就在这推搡间,周先生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眼见周先生有些起不了身,学生们冲动的劲头落了下来,监头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也没再有更多动作。   但周先生到底摔得狠了些,虽然没伤到骨头,仍是要卧床休养。   “竟这么嚣张?”马文才皱着眉道,“可同县太爷说过,他怎么说?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周先生露出个夹杂着轻蔑与厌恶的表情,道:“还能是谁,还是齐家在背后,县太爷也差不多上手。这次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修什么新殿,便是齐家提议的,这一应事务也交由他们操办。”   “这三番五次的,怎么又是他们。”   周先生也笑了,道:“正是。老夫虽然已远离朝堂多年,但也多少有些消息,这次齐家为圣上建造新宫殿是一,他们竟借此机会以侯王之规修起自己的府邸来。”   祝英台眯了眯眼睛,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此事倒可以狠狠搓一搓他们的气焰。”   “我有意将齐家之事告诉父亲,本家那里想必会好好借题发挥。”马文才看看周先生与祝英台,也道:“送到手上的把柄,我们几方好好筹划一番,不怕圣上不恼他们。”   祝英台有些讶异:“你不是不爱理会这些事的吗?”   马文才道:“以齐家行事,迟早也要将主意打到我们几家头上。有此时机,何不利用。我对那家早已没耐心了。”   祝英台捏捏他肩头,应和道:“我也修书一封禀告父亲,想必他们会与周先生联系。”   三人有了默契,此事便就此放下。祝英台将祝英玖叫到周先生面前,道:“周先生,这是我堂弟祝英玖,也有意拜读于周先生座下。”   祝英玖立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周先生瞧他双目有神,眉眼间与祝英台颇为相像,只是更精致几分。再看他往日习作,也有几分才气,便乐呵呵允了。   离开周先生住处,回到不厌居,马文才和祝英台便提笔写信,两人有商有量,将利用齐家这次大不敬的事说了清楚。马文才还请父亲同吴郡的吴太守那里提上一提,好让那监头收敛几分。   不过信发出去到真正在朝堂上发动可能还需更长的等待时间,在那之前书院也只得先低头忍耐。   然而书院里的学生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哪怕有周先生的安抚、监头的狠辣威吓,时间久了,谁人心里不憋着一口气。   这气他们无处抒发,有些人却转头冲向马文才与祝英台,将他们视为跋扈的世家的代表,背地里诋毁,当面阴阳怪气。大约只有这么做,他们才能稍许排解面对世庶之别、官民之差的无能感。   马文才与祝英台都还看得开,反倒是梁山伯与自救会的人替他们打抱不平。与这两人相处日久,他们从没觉得他俩仗世家身份欺辱同窗。有时候,他们还会受到同为寒门的学生排挤。   如此一来,书院里竟渐渐分为两派,一派坚决反祝马二人,一派则是力挺。前者说后者奴颜婢膝,后者说前者心胸狭隘,总之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当这两派矛盾渐起时,圣上突然下了道旨意,“放奴”,即所有为奴为婢者均可以获得自由民的身份。   这道旨意在世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祝、马两家及其他联合起来共同上书参齐家的世家也都没有料到,圣上被齐家惹怒后,竟是对所有世家都下了手,甚至也波及到其他稍有资产的富裕人家。   马文才甚至怀疑这皇帝是不是被现代人穿越了,这思想有些先进啊。只是如今的社会,生产能力还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养活自己,随着土地、资产的集中,加之这时代人命轻贱,仍会有人或主动或被迫选择卖身为奴。   他和祝英台还没来得及写信回家,家里已有信来叫他们不必担心。他们家中倒没什么状况,因为对下人都极宽厚,即便有那样的旨意,也没几人要求离开。   但有些人家则没这么幸运,传闻中有些心思不正的奴仆晓得了这个旨意,竟联合起来杀了主人家,分了主人家的财产田地。   更多的奴仆,还是在主人家过得不好,被长久地压迫虐待,如今有个机会脱离出来。   民间关于这些富裕人家如何残虐的传言很快甚嚣尘上。   书院里原本关于祝英台和马文才就有纷争,如今更是火上浇油,甚至有人叫出话要救下两人的书童,将这两人打死,用性命来赎罪。   祝英台虽对此嗤之以鼻,仍是从家中调了两个护卫来,护着马文才和祝英玖。几人无事不出院门,省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三七几人气得落泪,更怕公子心中有芥蒂。在他们看来,公子心善宽容,主家吃喝不缺,即便是仆人,他们的用度也远胜于普通的富裕人家,这样的日子叫他们极为满足了。   马文才见三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是哭笑不得,连声安慰道:“你公子不是那样听风就是雨的人,别人不晓得你,我还能不晓得?你们陪伴伺候我这么多年,难道我会因为外人一句话就全然忘了?若是你们想要离开,我自会允了,若你们不想,我也不会随便打发你们走。”   三七哼哼道:“我要继续伺候公子。”   马文才内心不免感动于他们的耿耿忠心,更笑得温和。   屋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马文才还开玩笑道:“我的好三七,你可别再哭了,瞧瞧,天上都被你哭出一个洞来。”   马文才一语成谶,这天仿佛真的破了一个洞。下了一天一夜后,这雨反而转大。   书院建造时,选址选在山腰上两座峻岭间的一片稍平缓的谷地,他站在院子里,也能望见两侧山坡。   随着圣上旨意一下,在凤凰山和书院附近伐木挖石的劳役便停了,但短短两三个月,他目光所及的山坡上还是早已秃了一片,再加上挖山更有些坑坑洼洼。在雨水中显得格外丑陋又凄凉。   这雨断断续续,一下便是小半个月。梁山伯忍不住叹气,道:“今年这地里恐怕又要遭殃。冬天太暖不下雪,春天雨水又过多,春播的种子现在大约已经烂在地里了。”   祝英台和马文才不懂地里的事,不知道怎么开口劝他。   祝英玖心思细腻,好言安慰,道:“年景不好,乃人力所不及。只要人好好的,总能再起来。”   当夜,子时已过,祝英台忽然从梦里惊醒,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门外护卫的声音恰好传来,道:“公子,山里有响动。”   “山里?”祝英台皱起眉,忽然脸色大变,喊道,“快!快将他们都叫起来!山里蛟龙要出了!”   房间里马文才被他惊醒,揉着眼睛问道:“信斋,出什么事了?”   祝英台语速极快,道:“山里有响动,我猜是出水了,你快起来!”他边说边套上外袍,抓上蓑衣,一件自己披着,一件往马文才身上一裹。   马文才瞬间清醒过来,随着祝英台跑出门外。   山中轰鸣声渐渐大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第33章 天灾(上)   大雨滂沱,天空没有一丝亮光,眼前一片漆黑。不远处有马匹嘶鸣声渐起。   马文才感受到脚下地面微微颤动,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忍不住牢牢抓紧祝英台,离他近一些。   “阿兄!”“信斋!”   祝英玖和梁山伯被护卫叫醒,也跑出了屋子。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下,脸色白得下人。   马文才一眼望去,所有不厌居里的人都在,多少安心了些。他对祝英台道:“先生们和其他学生呢?我们该喊醒他们!”   正说着,“当当当”连着几声钟声响起,平日里余音阵阵、雄浑绵长的音色变得有些尖利,划破夜色。   马文才的手又紧了紧,道:“我们先爬到高处!”他的大脑此刻无比清醒,书院被两侧山峰所夹,若有洪水必将从东西两侧冲袭而来,他们应垂直水流方向往高处走。   脑中闪过书院地形,他喊道:“向北上!去大成殿!远离山坡!”   祝英台毫不犹豫拽着他冲出了小院,其余人紧紧跟上。   雨水汇集在居仁园的小路上,如同溪流滚滚流淌向山下,水流中夹杂着泥沙,湿滑无比。马文才紧紧抓着祝英台才不至于摔倒。他也根本来不及回头看其他人如何,大叫着问道:“山伯,英玖!三七,六曲!你们千万跟上!”   祝英玖紧紧抿着嘴,梁山伯和四九一人一边架住她,连拉带抗着才没有掉队。   三七和六曲也相互搀扶,紧随其后,银心则半护着素绘。   祝家的两个护卫一前一后,观察周围情况。   仿佛只在几个呼吸间,他们已冲过了居仁园的门,转身爬上了通向大成殿的阶梯。   他们一队人的身后也跟着不少人,或迷茫或惊慌。他们被钟声从梦中惊醒,一出门便看见马文才几人狂奔而去,没有多考虑便追上。   大成殿的位置颇高,阶梯无数。马文才在祝家护卫举着的火把光线下才能勉强看见脚下的路,身后的许多人却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时不时就会听见有人惊叫摔倒的声音。   “啊!”三七的声音响起,然后消失。   马文才心头一紧,喊道:“三七?三七!”   声音消散在雨声和山中愈发响亮的轰鸣声中。   有树倒下了。   山体轰然垮塌。   书院的围墙和房屋碎裂。   各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尖叫。   这一切声音又掩盖在如雷鸣一般的响声里。   马文才觉得自己耳朵和脑袋齐齐作响,身上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细碎石子砸中。   他还在想三七的那声叫喊,眼睛酸酸涨涨,脚下的步伐已经麻木。   身边的人停住了脚步,身上也没有雨水落下。   马文才踉跄了几步,靠在祝英台身上狠狠喘息。脑袋上的斗笠被掀掉,祝英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逸华,我们到大成殿了,到了。”祝英台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马文才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他忽地站直,四处望去,口中喊道:“三七呢!三七你快出来!”   身边护卫的火把光线稳定了许多,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浑身湿透,满面惊惶。   有个声音应道:“公、公子,我在!”   马文才循声望去。   三七狼狈极了,蓑衣和斗笠不知掉在哪里,身上沾着泥水,甚至看不出衣服的颜色,头发也是一缕一缕贴在脸上。他脸色发白,却是活生生的。   马文才心头一松,冲过去抓着他上下看着,连声问:“你可有受伤?刚刚可是摔到了?疼不疼?”   三七摇摇头,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个小铜炉,塞到马文才手里,道:“公子,瞧,我给你带了手炉!刚刚就是手炉滑了一下,我才摔的,不过手炉没掉!”   马文才喉咙一梗,狠狠在三七脑袋上打了一巴掌,骂道:“都什么时候了,给我带什么手炉!你是猪脑子吗!你要是,要是……”   三七有点委屈,想要辩解,却看见马文才脸颊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也红了眼睛,乖乖缩起脑袋。   祝英台走过来将他双肩搂住,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们都还在。”   马文才缓了缓,在三七脑袋上揉了一下。再看其他人,都互相搀扶着聚拢过来。   大成殿中很是空旷,静悄悄的,外面的轰鸣声连绵不断,叫人心中发慌。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冷飕飕,更让人难以平静。   马文才道:“先想个办法生火吧,我们都聚到一起也好把衣服晾干,取取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外面,树一支火把,如果谁还——谁看见了,也能同我们汇合。”   所有人点了点头,不愿意去想现在没有出现在大殿里的人现在都怎样了,都先和熟悉的人站在一起,互相帮忙将衣服拧干,然后分头寻找可以点火的东西。   马文才几人醒得早,来得及带上蓑衣,上身倒还算干燥,脚上和下裳也几乎都湿了。   祝英台将马文才的鞋子脱下,帮他搓了搓脚,道:“三七不是说带了手炉吗?你身体弱,先捂着。”   马文才摇头,指着祝英玖道:“给英玖吧,毕竟……”毕竟她是女子。   祝英台想说,祝英玖身体比你还要好一些,见他坚持也没再多说,撕下上衣的两片干燥的袖子,把他双脚裹起来。   众人在大成殿的正殿和两间侧殿里寻摸了一番,找到些蜡烛、木制的案几。祝家两个护卫干脆利落,卸了些门窗,勉强燃起两个火堆。   在门外支了几个烛台后,众人也都回到殿内。屋外声势不减,大成殿仿佛海面上一艘小舟,似乎随时会被浪潮倾覆。   马文才与祝英台相互依偎着,靠近火堆烘烤衣服。两人也帮祝英玖与素绘遮挡着其他人的视线,让她们用外袍将双腿裹得严实。   过了一会儿,大殿的门忽然打开,又有几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来。殿内的气氛立刻活了过来,离门口较近的几人立刻站起来,将这几个人扶到火堆边。   有一个人似乎腿上有伤,胳膊搭在旁边一人肩上,走起来一瘸一拐。不过他脸上却带着笑,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   “外面,现在怎么样?”有人问。   殿内静下来,听他的答话。   “到处都是水,带着泥的水,我们爬到了屋顶上,根本下不去。后来那泥水慢了下来,我们想着应该没什么要紧了,就跳下来,没想到那泥水里好多碎树枝石头,根本游不动,我的腿就是那时候不知道撞到哪了伤到的。我们被冲到正谊院的院墙那儿,墙全塌了,许多讲堂也塌了,我们爬到正谊院门那,才从水里脱身。那里已经全毁了,明道堂也塌了一角。我们瞧见这边有光,才过来。”   “你们可看到其他人了?”   那人摇摇头,道:“雨太大了,天也是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道:“既然你们能看见这里的亮光,别人肯定也能看见,他们会过来的。”   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有人上前帮那人处理伤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一些,外面的轰声也稍稍低下去,又有人进到大成殿里。   慢慢地,大成殿里的人多了起来,有先生、有学生、有仆人。每多一个人,众人心中的希望便多一分。   天色渐亮,一夜未曾合眼的马文才几人率先开门出去。   书院已是一片狼藉,一眼望去,就像被泥沙掩埋大半。房屋歪的歪塌的塌,越是靠近山坡和下游的,毁损得越厉害,有的甚至只露出点屋檐来。两侧山坡上露出参差的褐色土壤,还有土黄的水流顺着书院两侧向下奔腾。   祝英玖捂着嘴呜咽起来,其他人也只能沉默。   祝英台握了握马文才的手,仍旧温暖有力,心中暗暗感激上苍。他哑着嗓子道:“眼下雨已经小了,我想该想个办法下山求救,若有余力,也可以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人。”   马文才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着,总得做点什么。”其余几人面露坚定,也点头同意。   祝英台叫来一个护卫,道:“你功夫最好,我便请你下山,去县里找些人来,也给我们几家人送个信。一路万望当心,保重性命为先。”   “这是属下职责,公子勿要说‘请’。”那护卫抱拳,领命而去。   马文才回到殿内,将自救会的成员都聚集到一起。   在自救会以往的活动中,他们也曾探讨过如何应对山洪,大多都逃到这里来了。   马文才问他们,愿不愿意冒险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之人,也在救援到来前弄些吃的和净水,撑过这段时间。   自救会的人齐齐答应。   马文才也欣慰一笑,将他们分成两组,轮流出门。每一组里也是四五个人组成一小队,互相支持守望。   他们首要目标,是居仁和由义院里的几个小厨房。   马文才他们小院中正好十个人,三七同四九、素绘一道照顾祝英玖,梁山伯也被留下照顾她。   马文才和祝英台、银心、六曲及另一个护卫一起,出发了。   第34章 天灾(下)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斗笠和蓑衣上,脚下地面湿滑,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   马文才抓着祝英台的手,径直往居仁园走去。   一路走下来,四周全无人声,满目疮痍。马文才两世经历,也是第一次亲身面对这样的灾难场景,不自觉又往祝英台贴近了些。   居仁园门内冲出来不少泥沙,将园内的道路彻底覆盖,几人干脆爬上院墙。   站在高处,更能清晰地看见,凡是靠近东侧山体的屋子无一不被大水裹挟着泥沙冲击。有些原本就建在山坡上的屋子就更别提了,整个变了形,与山上滑落的树木山石一起被冲往山下。   他们的不厌居算是运气不错,东边的院墙有些歪斜,墙外堆着些树枝碎石,但仍然立着。他们相视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院子还在!   他们顺着院墙跳上屋顶,进入院内,银心背了些炭,六曲背着锅盆和吃食,护卫炕上两床被褥,祝英台和马文才各自背了几套干净衣服,这才离开。   回去时,几人脚步放慢了许多,每一个沿途见到的屋子,都会想办法进去瞧一瞧,或者站在近处喊几声。有一两个运气极好的学生,屋子靠里,洪水冲到时力气已经小了些,屋子便多多少少保存了下来,他们也躲过了一劫。此时有人来找,便也带了些吃用的东西跟上。   其他几个小队的情况也差不多,多少都能找些吃的或用的带回大成殿,但能找到人的极少。一趟出去二十几人,带回来的也不过五个。叫人庆幸的是,周先生与阿成都在其中,叫书院众人仿佛都有了依仗。   有了吃的,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增加了许多。殿内的人强迫自己调整好心情,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不幸。   等第一批出去的人都回来,第二批人也出去了。马文才让梁山伯和祝英玖二人清点收集来的东西,优先发放给出去搜集东西和找人的这些人,然后是年纪大的先生和伤患,至于那些身体无恙却只顾着躲在殿里的,他只少少分了一些吃的,不叫他们饿死。   当第一批自救会的人出去后,许多并非自救会的学生、仆役等也都自愿组织起来出去找东西救人,他们回来后,竟也自觉地将东西全交到马文才这里,等他们分配。聚集在大成殿内的人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秩序。   如此又是一天一夜过去,雨终于停了,露出久违的阳光,山上也很快不再有水冲下来。   接近午时,山下传来人声。祝家护卫终于带人上山来了!   大成殿内登时欢呼起来,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抱着头痛哭出声,似乎要将这两天的恐惧、悲伤通通哭出来。   护卫来到祝英台身边,简要说了下情况。   其实,尼山书院的运气既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这次凤凰山中好几处山谷都爆发了洪水,尼山书院所在之处发的水并不算大。但因为前些时间齐家故意叫人在书院旁开山伐树,使得两侧山体松散,再加上去年的旱与接连半个月的雨水冲刷,最终导致许多处山体大块崩落,冲击到书院。   下山一路艰难,原先的路基本都已毁了,而且越向下走,洪水汇集冲刷后所留下的痕迹越是惊人。等走到山脚,便看见许多坐落在山下的村子几乎都被洪水摧毁,只留下一片水泽。   马文才已不忍心再看,咬着牙低头向前走,但沿途的嚎哭、□□仍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   一直到钱唐县里,无数流民无处可去,窝在墙角,脸上都是迷茫。   直到和祝英台几人进了一间客栈,马文才总算放松了些。   “仅仅钱唐县里就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了。”马文才叹了口气。   祝英台捏捏他的手,道:“别多想,先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   话虽如此,几人无一能安心休息。   第二天,祝家与马家都有人来接。   分别前,祝英台对梁山伯道:“若是你家中也受了灾,便来寻我。祝家庄还是能安排下你们一家的。”   梁山伯又想拒绝,旁边的祝英玖却道:“梁兄,切勿推辞了。”梁山伯脸上莫名一红,默默应下。   马文才回到家中,马太守和陈氏总算放下心来。会稽郡与吴郡相邻,此次大雨,会稽郡里也有许多地方受了灾,马太守每日大半时间都耗在衙内。   即便他如此勤勉,受灾人数实在太多,马太守已是焦头烂额。   马文才忍不住了,他趁马太守一日晚间回到家里时,问道:“阿父,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马太守心中宽慰,但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你安心在家陪你阿母便好。”   马文才皱起眉,不快道:“阿父,我已有二十,即便我帮不到什么,阿父也可以对我说说。”   马太守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是那些受了灾的流民。”   马文才其实心里有数,也早已想好,便道:“阿父,其实我倒有个主意,是受这次困于书院时的经历所启发。”   “哦?”马太守道,“你说说。”   马文才状似害羞一笑,道:“这也是儿的猜测,当书院这些同窗受困无事可做时,心中便总是担忧,但当众人各自承担职责,寻找食物、救治同胞时,却都将心思放在做事上。因此,儿大胆猜想,对待流民或许也可如此。若是仅仅给予救济粮食,他们不知前路何处,心中便会忧虑绝望,惹出事来。不如着人安排他们建造安置之所或回乡重建家园,身上有事便顾不得其他。如此也便于管理,灾粮也可按工发放。”   马太守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夸赞道:“不错!亦省了许多工钱,一举多得。”   马太守拍拍马文才的肩膀,就要去研究如何实施这个法子,马文才赶紧又道:“阿父,儿还有一事,或许是杞人忧天,但儿还是希望阿父能考虑一二。”   “你讲。”马太守道。   马文才深吸一口气,道:“儿担忧的是,此次水灾之后可能会接着旱灾。”   在现代学地理时他曾学到,南方夏季旱涝情况主要受副热带高气压带的影响。降雨的区域通常为冷暖空气交汇处,而副高控制的区域则以高温少雨的天气为主。   依据他的推测,这一年北方冷空气弱,所以冬天偏暖,春末夏初开始连续降雨,可能是暖空气逐渐增强,锋面在此徘徊的原因。以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今年副高偏强,随着锋面北移,南方将受到副高的长期控制,这就意味着大旱。   但这些他都难以直接同马太守解释,他只道今年太暖,春夏都比往年来得早,恐怕夏季会极长。   马太守本来还不以为然,细细想来却的确有几分可能。他点点头,道:“我儿有心了,提醒得对。即便没有旱灾,虫灾怕也是少不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一年怕是不好过。   果然,水灾过后接连着晴天,仿佛全年的雨已经通通降完。一淹一晒之下,田地几乎彻底荒废。梁山伯一家觉得情况不对,便搬到了祝家庄。   马太守因已有所准备,此时不慌不忙地安排那些流民协助修建引水工程。好在江南水网纵横,即便是这样旱了,多少还能从江、湖、井中取些水。春播的种子已经沤坏,便趁此机会改种些耐旱的粮食,多少能有些口粮。   虽然会稽郡里勉强能稳住,但其他地方却都已乱起来。   涝灾、旱灾,涝后有疫,旱中有虫,简直让人怀疑老天爷是否要断绝人的活路。   马家与祝家已有些预感,纷纷收拢人手,小心行事。马太守甚至叫马文远称病,带上乔氏和小琛儿回到府中。   六月,马文才忽然收到宋恒霁宋先生的信。   自从上一次齐家替圣上修建宫殿被几个世家抓住把柄后,马文才与宋恒霁之间的联系忽然少了许多。但因为之后接连发生了不少事,他便也没什么心思去想。   这次忽然又收到来信,他倒也有些与旧友久别重逢的感觉。只是看了信中的内容,他又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在暗示他会有事情发生?   还没等他弄明白,当天申时末,祝英台也忽然登门。   马太守看见祝英台时表情很是奇怪,他心里更是滋味难言,有种看女婿的挑剔,又有些看媳妇的满足。   他很快静了静心,问道:“不知祝贤侄这么晚到访有何急事?”   祝英台拱了拱手,道:“在说此事前,晚辈还想请太守大人将逸华叫来。”   马太守虽然奇怪,但也依他,叫人喊了马文才来。   “信斋?你怎么来了?”马文才看见祝英台有些高兴,他们自书院遭水灾后便再未见过了。   祝英台看见他,眼神也柔和了几分,道:“事出突然,逸华,你是否收到宋恒霁的来信?”   第35章 人祸(上)   马文才听到祝英台的话愣了下,道:“的确,今日刚刚收到,难道你也收到了?”   祝英台点头,表情严肃了些,道:“在他给我的信中,暗示近日将有大事发生,给你的信里是否有提到?”   马文才脸上也变了,道:“的确,我看出来几分,但还没有弄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   祝英台深吸一口气,对马太守道:“据我推断,恐怕宋家将有动作。”   “宋家?什么动作?难道?”马文才倒吸一口凉气。   马太守眯了眯眼睛,道:“那信你可带了?”   祝英台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马文才也道:“我去将我收到的信拿来。”说着跑了出去。   马太守快速浏览过两封信,沉思了一会儿,将信交还给二人,慢慢道:“看来确实是要有大事。”   马文才心里紧张起来,却听马太守对祝英台说:“不知祝兄明日可有时间?”   祝英台立刻站起来,拱手道:“正是家父叫我快马赶来,请太守大人过府一议。”   马太守捻着胡子笑道:“自年间祝大人及夫人来府中拜访,我与内子一直没找到机会回拜一番,明日便叨扰了。”   两人达成一致,祝英台便告辞,他还要带消息回去。   马文才将他送到门口,心里有些沉重。   祝英台见此,笑着与他拥抱,道:“逸华不必担忧,有我在,必会护你无忧。”   马文才抓住他的手,道:“我也想护着你。”   祝英台露出个极轻松的笑容,道:“好,你也护着我。”   说完,他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至于祝、马两家怎么谈的,又谈了什么,马太守并未对马文才说。   几日后,都城西边与西南方向的豫州和江州都有军队忽然起事。   马文才发现马太守近日极少出府办公,太守府周围明里暗里安排了许多兵。直到这时,马太守才告诉他,宋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往都城去了。军队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幸而他得了消息,会稽郡郡际均城门紧闭,士兵死守不出,宋家的队伍便未曾与他们交锋。   宋家的目标是齐家,是都城。   民间同样流传着,此次大旱正是上天因齐家大逆不道而降下的警示,宋家此举剿逆臣,清朝政,乃替天行事。   但齐家多年积累,岂是宋家能轻易撼动的?齐家立刻派兵守住都城附近几个郡县,与宋家交起手来。   宋家也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谋划,再加上民心有所偏向,竟然也与齐家战了个旗鼓相当。   两家就此僵持,轻易分不出胜负。   也正是因此,叫许多人惊诧于这两个世家的势力之大,恐怕比圣上所掌控的都不少些。   马文才暗想,若是他们仍像以前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倒也罢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皇帝心中忌惮?鹬蚌相争,最后必然只叫渔翁得利。   不过二十多天的功夫,宋齐两家都已损耗了大半实力,但事已至此,即便他们想退也无路可退了。退了,便是输,向前进,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就在这事,圣上终于出手,派出一位姓梁的将军,先是助宋家一臂之力,将齐家围剿,转头又把宋家人团团围住。   圣上的旨意随之降下,两家均被带上一个谋反的帽子,凡是手中握有权柄的当家人不是死就是罢官,两大世家仿佛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消息传来,马太守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行事更添几分谨慎。   七八月间,这一次的风波终于渐渐消散,圣上身边,多了一个梁家。   梁家亦是北方南迁的世家,向来有忠诚耿直的名声,如今立刻一个平逆的大功,立刻一跃成为余下世家之首。   尼山书院也终于从上次的水灾中稍许恢复。   马文才和祝英台、梁山伯三人虽已不打算继续外出读书,但也相约回书院瞧瞧,好生与先生、同窗们道个别。   上山的路被山洪遗留下得淤泥覆盖,如今只是简单清扫,供人通行。书院内也只是打扫出了一些损毁不大的屋子,那些残垣断壁还留在原地,没有来得及重新修葺,看起来有些凄凉。   万幸的是,周先生身体和精神都还不错,看到他们还能爽朗一笑。   这次有十几人没能逃过,也有许多人家里遭了灾,如今还能回到书院的学生还不到往日的一半。不过周先生前半生经历过许多风雨,他道:“即便这书院没了又能如何,老夫还在,便还能教书育人。”   马文才几人也准备多留一段时间,毕竟有一年多的师生之义、同窗之情,多少也能帮上一把。   八月初的时候,书院里来了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人。   马文才他们被阿成请到周先生那里,看见这个人时还有些奇怪。   那人腼腆一笑,道:“逸华,信斋,山伯,我是宋恒霁。”   马文才差点跳起来,他自己盯着那人脸瞧了瞧,这才认出来。“宋先生换了身打扮,梳了头发,我都有些认不出了。”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神情,比起以往的颓废,此时却显得坚定,仿佛长大成熟了许多。   祝英台问道:“宋家糟了难,你如今怎样了?”   宋恒霁坦然道:“比起以往在家中的日子辛苦了许多,不过比我独自在外时要好些。如今已没有宋家了,我同阿父阿母,两个兄长还有我那阿姐一起,准备往更南方去。”   “你们往后如何生活?”马文才一脸担忧,道,“身上银钱可够?”   宋恒霁谢过,道:“往日我在外头也认识了些人,就是卖卖字画也够一家嚼用。再说我那两个兄长是有本事的,先前藏了些钱,打算做些买卖,尽够了。你们也别同我联系,毕竟宋家犯了大事,我们几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你们别牵连上。”   马文才脸上露出些伤感,他晓得宋恒霁这回来是与他们道别,此次一别,恐怕毕生都无缘再见了。   宋恒霁见他这样,嘴巴又笨起来,他将随身带着的包裹塞给马文才,道:“你以前说叫我送你些画的,这些是我最满意的一些,你拿着,往后还要好生练字。”   马文才忍不住一笑,郑重接过,道了声“保重”。   宋恒霁挠挠脑袋,转身离去。他稍稍佝偻着身子,看上去不过是最普通的百姓,任谁也想不到,他曾是宋家一员。   马文才看了看身边的祝英台,心中打定主意,绝不与他、与自己的家人分开。   宋恒霁离开没几天,朝堂之上梁家突然发难,矛头直指马家与祝家。   等马文才与祝英台收到消息,马太守已被停了太守之职,祝家也有好几人被勒令反省。连早已隐退在家的祝公远都挨了训斥。   梁家所寻的名头不是别的,正是与宋家合谋,有逆心,证据就是当宋家起兵向都城进发时,未与会稽郡交战,两家必有勾结。至于祝家,南迁之时便侨置会稽郡,与马太守家互有来往,连两家的儿子都成了同窗,私交甚笃。   梁家说话并无确实的凭据,空口白牙便咬住了他们,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杀鸡儆猴。   马家大本营在蜀地,在朝堂上向来默默无闻,恪守中庸之道。唯马太守一支在外,被梁家单独点出,便是一种警告,叫马家继续缩起脑袋。   而祝家是继宋、齐二家之后,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只是他们从不像齐家那般招摇,也不像宋家那样焦躁,向来稳稳当当,不曾有什么差错。南迁之后,祝家实力有所损伤,更为收敛,只是底蕴犹在,成了梁家的眼中钉。亦是警告其他世家,莫要轻举妄动。   但若仅仅是梁家说几句话,祝、马两家并不会在意,却不料圣上竟准了梁家的上书,这背后的意味,才真正叫人胆寒。不仅祝、马两家如此,其余世家均明白,圣上这是对世家不满,想要重新树立皇权之威。一时间,颇有些人人自危。   至于梁家到底是受命于圣上,还是恰好做了圣上手中的刀,反倒无人在意。   马文才收到消息后,当日便收拾行装,准备第二日便回家。父亲被停职,兄长还在“养病”,家里怕是要有变化。   祝英台也干脆同他一起,马太守在外稍显孤立无援,他多少要看顾着些。   当天夜里,马文才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满脑子都是家中可能的麻烦,也在思考未来的出路。   祝英台同他并肩躺着,两手相握,一样毫无睡意。   两人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到约莫丑时。   丑时往往是人睡眠最沉、最难以惊醒的时段,整个书院乃至整个万松岭都笼在一片寂静之中。   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东厢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有如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   马文才刚想出声,被祝英台捂住了嘴。   第36章 人祸(下)   马文才不自觉抓紧了祝英台的手,用眼睛看他,身上已经惊出一层汗。   祝英台放轻呼吸,将手从马文才嘴上移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伸向枕下,抽出一柄短匕首。   马文才心中一紧。这匕首是祝英台随身携带用于防身的,从没见他用过,他只希望今夜也别要派上用场。   然而,天不从人愿。窗外有道人影飞快闪过,停留在门边。   只听门枢转动摩擦的轻微“吱吱”声响起,马文才微微眯起眼睛,又听见极细小的衣物摩擦声渐渐靠近。   寒光一闪,他猛然瞪大眼睛,那人竟也带着匕首,提手便刺向祝英台的喉咙。   祝英台手一抬,两只匕首“叮”得一声撞到一起。   那人失神一瞬,大约没想到这两人竟清醒着。   祝英台趁机抓住那人握着匕首的右手,反身一扣。那人手腕一痛,“咔哒”一声已经脱臼,匕首登时掉在地上。   祝英台又是一个肘击敲在他额上,“咚”一声闷响,那人口中哼了一声,软到在地,将屏风带倒在地,摔在了一起。   门外又进来一人,同样手持匕首,直刺祝英台后背。   马文才大叫:“趴下!”抓着枕头扔过去。   祝英台毫不犹豫躬身,趁那人挥手挡开枕头之际,伸手向后一划,在那人小腿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人吃痛一顿,祝英台一拳冲出,正中那人小腹,将他打出门外。   马文才捡起第一个人落下的匕首,扔进床底,又扯过床单将他五花大绑。   门外,祝英台已与另一人打成一团,两人互相卸了对方的武器,此刻全拼力气。   虽然祝英台已先伤了那人的腿,但那人却将祝英台扯倒在地,凭体重及一身蛮力,卡住了他的脖子。   马文才心中怒极,捡起一把匕首,扑向那人后背,一刀扎进他后背。   那人一声惨叫,手上已经没了力气。马文才却红着眼睛,拔出匕首又是一刀。   祝英台翻身起来,将那人踹出老远,抓住马文才的手,道:“逸华!我已无事了!”   马文才浑身失了力气,匕首落在地上,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此时小院里其他人都已惊醒,出门便看到院子里一个黑衣人躺倒在地,身下漫开一汪血,生死不知。   马文才与祝英台站在正屋前,身上也带着血迹,分不清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   三七叫了一声,立刻冲到两人身边,上下检查有没有受伤。   梁山伯走到那黑衣人旁,见人还活着,挥手叫四九来将人绑住。   银心和六曲则各自拿着一根木棍,警惕地四处望望,以防还有人来。   不厌居附近也有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过来,喊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梁山伯听声音是同窗,这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道:“有贼人闯进来了。”   那人吓得不轻,连问:“可有人伤到?那贼人呢?”   梁山伯回头,见三七拿出伤药,表情却不是很着急,将门打开,道:“受了些轻伤,贼人已经抓住了。”   那人满脸焦急,道:“可需要去叫人?若有我能帮的,梁兄只管说。”   梁山伯拱手谢过,请他去喊阿成来,自己则大步走到马文才与祝英台身边,瞧他们的状况。   祝英台与第二个人搏斗时,胳膊上划了几道口子,颈子被扼出一片青紫。   马文才身上倒是没事,只是因为不会用匕首,在往那人后背扎最后两刀时,将自己的手掌划破了,瞧起来反倒更严重。   其实马文才的手都还是麻的,使力太大而微微发颤,直到三七小心替他包扎时才觉出痛。   等两人都简单包扎上,阿成带了几个护院举着火把赶到了。   看到小院里的人都没事,他松了口气,指着院里躺着的那人道:“这便是那歹人?”   祝英台点点头,又指着马文才的屋子道:“那里还有一个。”   阿成叫人将里面那个也抬出来,同外面的那个放在一起。   这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衣服紧贴身体,显得干脆利落,他们所用的匕首也是精打细锻的好家伙。众人心里都明白,这绝非是闯空门劫财的普通贼人。   祝英台看了看马文才包扎成一团的右手,脸色阴沉,对阿成道:“恐怕这两个人是专门来对付我和逸华的,一人潜入杀人,一人放风。若不是今晚我与逸华夜谈,听到有人闯入我屋内,我们此刻大约已是两具尸体了。”他冷笑一声,又道:“这两人我必要带回去好好审问,阿成也可在书院中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其他人受伤,只是诸位还请当心,这些人功夫不弱。”   阿成晓得事情不简单,也不多说,带着人便去别处巡视。   也是如今书院受了灾,围墙都被冲毁,人手也不足,无法各处都安排守夜,才出了如此大的漏洞。若是真叫这两人得了手,恐怕书院能让祝、马两家人拆了。   他不禁对那幕后之人满心愤恨。   如此一闹便到天明,书院如今不到百人,不厌居里发生的事立刻传遍了。   马文才手上和祝英台颈部的伤都极为显眼,看得人心惊肉跳。   两人对前来探望的同窗、先生一一道谢,便要乘上马车出发了。   柳思从人群里钻出来,对马文才说:“马兄,往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马文才不解。   柳思面庞红起来,他道:“如今世道越发乱了,我脑子不行,就想着马兄往日能弄出自救会,往后或许能教我们如何做。我想以后就跟着你们。”   人群里也有些自救会或非自救会的学生附和,马文才心里一动,道:“眼下万事都还未定,若是我有了打算,便差人告诉你们,你们若是信我便可以跟着。”   柳思笑起来,道:“那就说定了!”   马文才笑着拱手,同祝英台等人上了马车。   祝英台低声问他:“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马文才沉吟片刻,反而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你心里可有数了?”   祝英台摇头道:“可能是哪个世家看不过梁家,挑起我们与梁家矛盾。这事找不到实证,怕要成一桩悬案了。”   马文才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如今梁家势大,我们又在圣上眼前挂了名,若还留在这儿,以后定时清闲不得了。”   祝英台挑眉,问:“你的意思是,走?”   “是,”马文才道,“依我看,圣上心中已有打算,会叫世家间互相争斗,日渐消磨,他便可摆脱世家掣肘。所以,这梁家也得意不了多久,只是我们到底会成为下一把刀,还是下一只待宰羔羊,谁也说不准。既然如此,何不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关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不论圣上和世家哪个压倒哪个,都与我们无干。”   马文才心里既无称霸天下的野心,也无舍身报国的忠心,他不过是个过惯了现代平静生活的普通人,只想同家人爱人好好活下去。   祝英台微笑,捏了捏他的脸,道:“即便我们去其他地方,但只要我们两家存在,是非便会跟着,哪里是说远离就能远离得了的。”   马文才有些失望,却又听祝英台道:“不过,若是我们两家一起合计,倒应该可以做到明哲保身。我先送你回去,同你父亲说说,再问问我阿父。”   马文才露出个笑脸,他拉着祝英台,极诚恳地道:“信斋,我没有更多想法,只盼在这世间,能与你携手安度一生。”   祝英台面色一柔,抓住他的手道:“我亦是。”   停职在家的马子明晓得有人夜袭马文才和祝英台,气得摔了茶碗,直叫“欺人太甚”。但他也晓得,这事根本抓不住幕后之人,只能生生吃了这个亏。   祝英台和马文才同他说起了退避其他地方的打算,马子明转了转眼睛,道:“看来你们是早有打算,那便说说,要到何处去呢?”   马文才道:“自然是马家本家所在的蜀地,此地易守难攻,北有天堑,南有无边密林,西有高原峻岭,唯有东边可通,但又有层峦相隔,正合适。”   马子明点头,转向祝英台道:“不知祝家意向如何,蜀地已有马家,你们恐怕难以安身。”   祝英台笑笑,安抚了马文才惊疑的眼神,道:“祝家已有南迁经验在前,倒是不惧。况且,马家若有心偏安一隅,也离不得我祝家。”   马子明呵呵一笑,道:“如此,便要两家好生筹谋一番了。”   事关重大,马家与祝家均不能轻易决定。加上有梁家在一旁,似乎随时要抓两家的把柄,他们更是只能暗地里行动。   大约是他们最近谨慎得厉害,梁家再次发难时,却将矛头又转向另一个世家,章家。   第37章 后来……   章家两年前曾领兵渡江北伐,原本战事还算顺利,却赶上今年连涝带旱,粮草短缺,只得暂时退兵。   梁家上书,直指章家带兵不力,要求其归还兵权,由梁家人取而代之。   章家如何能忍,自是不依。   梁家却依此称他们有不臣之心,有意拥兵自重,甚至怀疑他们与北方蛮族勾结。   章家反将一军,直指梁家狼子野心,有意做第二个“齐家”,甚至意欲更进一步,毕竟当初齐家可没有兵权,只养着些私兵。   两家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圣上犹自旁观。   九月初九,马文才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重阳节。   章家与梁家还在斗法,马家与祝家悄然建立了初步联盟。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圣上驾崩。   这一位皇帝是南迁时,许多世家尽力保护下来的唯一一个嫡系皇室血脉,尚且年轻,也未曾有子嗣。驾崩的原因,说起来却叫人哭笑不得。   后宫争宠。   皇帝在后宫中曾笑言一位妃子不如另一位年纪轻、颜色好。那个妃子心中记恨,竟趁皇帝在她宫内睡着时,叫宫女一起用被子将他捂死了。   且不说这弑君的后妃要如何处置,梁家趁机扶持了皇帝的一位年幼的堂弟登位,自己摄政。   章家虽极力反对,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兵将在外,城内势力却比不过梁家。   梁家在小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小皇帝那里发了一道圣旨,派梁家出兵剿灭章家所领的“叛军”。   两家在江畔短兵相接,打得比齐宋两家时更凶狠,完全是一副你死我亡的架势。   小皇帝不懂政事,梁家忙于对付章家,朝堂中再起暗涌,许多世家便也想做第二个“梁家”,坐收渔利。   祝家见情势即将彻底混乱,便决定趁此机会立即启程,同马太守一家向西迁入蜀地。   马文才骑在马上,身着轻巧铠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刀。   在他右手边,祝英台同样骑着马。经过长途跋涉,他皮肤晒黑了些,人也更精瘦,脸上的肉都少了,显得格外锐利,如同出鞘的宝剑。   他们两人身后是一队兵,大多是祝家分散藏起的私兵,还有些是自救会的同窗。   他们一路沿着江岸前行,江中是载有祝家族人和马太守家妇孺老弱的舟船。   除了马文才、祝英台所领队伍外,还另有五支与之相似的队伍。六队人马兵分两路,分别沿江南北两岸行动,前有探路,中有接应,后有支援,一路护送江中船只。   这一路来,他们并未遇到过军队,更多的是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和各类匪徒。   脚下的路一转,走在他们之前的队伍停在路边,这是抵达蜀郡前的最后一个码头,所有人均在这里集结。   休整了约半个时辰,远处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传来,正是前来迎接的马家队伍。   马子明与带队人简单寒暄,重整编队再次出发。   五日后,翻过又一座山,踏出山脚密林,一座城门出现在远处。   马文才与祝英台相识一笑,双腿一夹马身,向前行去。   一年后。   梁、章两家率先引燃的战火已经席卷整个江南腹地,世家几乎无一幸免,或主动或被动,加入到乱战之中。   小皇帝长了一岁,仍是小皇帝,似乎超然于混乱之外,从无任何动静。   蜀郡,祝家站稳了脚跟,与马家的合作也果然愉快。   马家虽然将蜀地尽掌于手中,却一直未获兵权,只有少许家族私兵。而祝家,竟在安顿下来后,又不知从哪里带来了数千精兵。这支队伍亦全然听命于祝家。   两家一家主政、一家主军,通力合作,将蜀地打造得如同铁桶。   梁山伯也在这一年加了冠,与祝英玖定了亲。   其实,祝家与梁家早先便有意叫两人先行订亲,梁山伯却不愿叫祝英玖委身下嫁,于是花了近一年时间在军中打拼,总算有所成就,更配得上祝家小姐。   马文才观礼时忍不住想,这世界总算还是有些梁祝传说的影子,梁山伯与女扮男装的祝九妹相识相爱,只不过没有他在其中横插一棒,两人顺利定亲。   祝英台见他出神,以为他也想有个正式的成亲仪式。他回去后便同两家长辈商量,在梁祝定亲后不久,与马文才也成了亲。   仪式不大,除了家人和亲近的友人,他们也没有邀请其他宾客。   但马文才仍旧感慨,自己何其幸运。   两年后。   江南战火绵延,蜀地终究不得全然避开。   马文才抓破脑袋,想了许多城防的武器,将所有外敌挡在城墙之外。   城内,他亦琢磨了些新的主意,叫政风为之一肃,其中也少不了从现代学去的平衡监督之法。众人说起他来,也慢慢的不再是马子明的小儿子,也少有人相信,他曾经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   祝英台亦在军中效力,他功夫不错,处事圆滑,带着自己的队伍也立过几次功劳。   两人一文一武,配合更加默契。   五年后。   马文远又生了个儿子,主动过继给了马文才。   祝英台也从他的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男孩。   两个从未养过小孩儿,当起父亲却颇有一套。   祝英台带了妹妹许多年,而马文才也一直喜欢小琛儿。   一家四口和乐融融,江南却几乎被摧毁殆尽。   常年的战争,让小弱的世家几乎消失,残存的也都依附于较大的世家。然而即便是最大的世家,也都丧失了大半的战力,江南竟维持起了平衡。   小皇帝长成了少年皇帝,他依旧极少露面,时常叫人想不起他的存在。   祝英台逗弄着小儿子,问马文才:“你以前曾说过的‘议会’,是个什么样子?”   十年后。   都城城门大开,万人空巷,祝家军班师回朝,沿路都有百姓欢呼。   少年皇帝微笑着站在宫门前,准备嘉奖此次北伐大胜的兵将。   他想起几年前,都城里走过的军队数不胜数,只叫百姓惧怕憎恶。那时的自己顶着个皇帝的名头,每天都担心会不会有世家拥戴起另一位皇室血脉,而将自己杀死。   直到那天,祝英台与马文才带着近半车的卷轴进宫见他。   祝马二家横空出世,那时候,江南争锋多年的世家已然失去了一拼之力,但那两人却没有趁此机会扫平天下。   他们将犹有些实力残存的世家召集至一处,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如今朝廷重建,朝堂上除了各地世家之首外,又有百姓推选之寒门监督,二者之间互有对抗,恰好让彼此均不敢妄为。   至于他,这个皇帝当得轻松许多,每日里看各地世家斗斗嘴,与寒门监督互相抱怨却又不得不联合,着实有趣。   不过有时他也会想,能有如此大胸怀想出如今之计的两个青年现在如何了。   蜀地,某座庄子,某间小院。   “阿父,阿父,姑姑和姑爹来啦!”一个圆滚滚的小童跑进院子里。   一个圆脸青年将他抱起来,看向进门的两个人,道:“英玖,处仁,快进来。”处仁是梁山伯加冠时所得的字。   祝英玖吸了吸鼻子,笑道:“阿兄,今儿是吃火锅吧?”   祝英台点点头,见梁山伯苦着脸,大笑道:“处仁,不必担心,今日特地做了清汤的底。”   梁山伯立刻松了一口气,正巧叫出了屋门的马文才看到。   “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吃不惯辣。”马文才无奈摇了摇头,晃了晃偎在自己手边的儿子,柔声道:“乖儿,可见礼了?”   这个孩子似乎有些害羞,微红着小脸向祝英玖与梁山伯问安。   祝英台怀中的男童扭着身子窜下来,跑到马文才身边,道:“爹爹,爹爹,我带阿弟玩。”   马文才点点头,道:“别出了院子,待会儿就用饭了。”   “晓得了,爹爹!”   “谢谢阿父。”   两个小孩儿手拉着手跑到院子一角,不知是去玩什么了。   祝英台也拉住马文才的手,小声嘀咕:“咱们小儿子怎么这么腼腆,不像你啊。”   马文才胳膊肘轻轻捣了捣祝英台,道:“咱们大儿子倒是挺像你的,一张圆脸。”   祝英台也不恼,捂着肚子装痛。   马文才失笑,只得在他脸上亲了亲。   天气正好,不知何处传来清淡花香,鸟鸣清脆,与童言稚语交汇,似能传上云霄。   番外(上)   “英台,前几日李长史与田刺史到我们家中,为马太守家长子文才作媒。我想,我们两家门户相当,大可以同意。之后几日,李夫人也带了马公子的文稿来,我看了看,大概也是过得去。次日,我带你母亲在李长史会面,见着了那马文才,他五官也还整齐。不管怎么说,男子只要愿意读书用功,将来必成大器,至于长相如何,倒无关紧要。   “因此,那亲事我便答应了。今天,是男家来过聘礼,因此打扫房屋,开了祖先神堂。待聘礼到了,就在这祭桌上摆列开来,也算禀告祖先,英台是马家人了。这马家官居太守,那真是……”   祝英台猛吸一口气,从床上惊醒。   她喘着气,后背上冒出一层白毛汗。   窗外透着蒙蒙的亮,离日出还有些时候。   父亲的话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在她脑海耳际徘徊不去。   与梁山伯同窗的三载间,她情愫渐生,在分别时,更是借“男子”身替自己与梁山伯做了媒。   谁能想到,在她安心等待梁山伯前来议亲时,自己父母竟将她许给了马家,生生断了她与梁山伯的姻缘。   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父母与马家的错。   她父母贪图马家的地位和富贵,丝毫不过问她的意见,就同马家订了亲。   而马家,则是仗势欺人,不顾她的意愿强娶良家女子。   她的梁兄,她怕是等不到了……   想到这,祝英台不禁双眼一红,流下泪来。   她痴痴地睁着眼睛,回想着与梁山伯在书院中同窗的一幕幕,直到窗外的天色渐亮。   “小娘子,可起了?”   一个女子从屋外进来,绕过屏风,轻声喊着。   祝英台闭上眼,不想理睬任何人。   那人轻轻掀开床上的纱帐,见祝英台眼睛红肿,枕巾上还印着泪迹,便是一惊:“小娘子这是怎么了?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无事,你下去吧,我歇歇便好。”祝英台抬手将纱帐合上。   那人缩回手,又小声问她:“小娘子,可要喝些水吃点东西?”   “不用,你快下去!别来扰我!”祝英台翻了个身,将后脑勺留给那人。   那人唯唯应是,无声退出去,立刻去主院里禀告。   滕氏一听便急了:“素绘,你从头到尾好好同我说,九妹她怎么了?”   “小娘子昨天晚间用过夕食后便说有些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今日我便比平日里晚了一些去叫她。”素绘口齿清晰,道,“我没听她出声,便掀了床帐瞧她,就发现小娘子像是哭了一场,眼睛都肿了。我问小娘子可有不适,她却只叫我下去。素绘不敢擅专,立刻来禀告夫人。”   “这好好的,怎得就哭了呢……”滕氏喃喃着,起身就往祝九妹那里去。   祝英台犹自卧床暗自神伤,就听到又有人走进房间,母亲的声音响起,问她:“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同阿母讲啊。”   “呵,”祝英台露出一个凄楚的笑来,“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滕氏和素绘对视了一眼,都满面迷茫。   最近没发生什么事儿呀!   自从祝家跟着马家迁到蜀地,至今已有数月,生活和以前一样的安逸稳当。儿子祝英台和马家的马文才两人情深意笃,女儿九妹和梁山伯之间也被双方家人默许,只待订亲。滕氏觉得,这日子是万事圆满。   滕氏捏了捏祝九妹的手心,又摸了摸她额头,确定至少没有发热。她叹了口气,道:“你先歇着,待会儿稍微吃点。”   床上的祝九妹动也不动,滕氏无奈,带着婢女们出了门。   她对婢女菊儿吩咐道:“你去叫人,请英台、马公子和梁公子回来,或许他们晓得出什么事了。再叫人去老爷那禀报。”   菊儿领命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梁山伯率先来了,四九小跑跟在后头。   他一身士兵的打扮,身上还带着尘土,满脸的汗水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一进门便问道:“九妹她如何了?到底出了何事?”   滕氏叫人将早上的情况又说了一遍,也问他:“这几天你可见到她有什么异样?”   “并无任何不同啊。”梁山伯眉头紧皱,“可请了医师来瞧瞧,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我急得就是她根本不让人瞧啊。”滕氏连着又叹息几声,“你先去看看吧,英台和文才估计也快回来了。”   梁山伯拱拱手,不多说话,跟着菊儿进了后院。   素绘看到他来,多少松了口气,赶忙进屋里告诉了祝九妹。   祝九妹眼睛一亮,脸上不由地露出个笑容来,道:“什么?他来了?阿母竟准许他进来见我?”   “小娘子说得哪里话,夫人怎会不允呢!”素绘笑道,仔细侍候她起身。   祝九妹摇了摇头,往她院中的厅房走去。   梁山伯正抬着脑袋往外看,见祝九妹款款走来,立刻也快步上前,细细看她,果真发现她眼睛有些泛红。   他抬抬手又放下,软着声音问:“九妹,你这是怎么了。”   祝九妹眼眶一湿,连忙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已恢复成一副笑脸。   她转头对素绘道:“银心,你去倒些茶来,再同四九说说话。”   素绘、梁山伯和四九三个人都愣了。   银心?   祝九妹见素绘不动,催了句:“快去啊。”   素绘看了眼梁山伯,低头应是,和四九一道出了门。   祝九妹强压住心头的悲伤,低头轻轻唤了声:“梁兄。”   梁山伯还在想她刚刚喊那声“银心”是怎么一回事,接了句:“九妹。”   祝九妹耳朵染上红色,她把玩着衣袖上的刺绣,说:“大半个月不见,梁兄倒晒黑了些。”   梁山伯“啊”了一声,他们不是两三日便见一回么?   “九妹,你这是怎么了?”梁山伯小心翼翼问道。   祝九妹身子晃了晃,哀叹:“梁兄……唉,梁兄,你为何不早几日来。”   “早几日?”梁山伯脑袋彻底糊涂了,早几日他不是来过吗?   祝九妹双手握紧,道:“梁兄啊,自我两人书院分别,小妹苦等你不来。家中却来了两位大官,替我做了媒。家父瞧那人家财大势粗,竟要将我许配给那马——”祝九妹猛地喘了口气,“那马家公子。”   “马家?”   “是,”祝九妹仿佛失去力气,“马太守家的公子马文才。”   梁山伯木着脸,重复道:“你说的是,马文才?”   祝九妹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悲泣,跑回卧室扑在床上。   素绘正端着茶过来,见状顾不上许多,将东西往四九手上一塞,跟着祝英玖跑去,口中喊着:“小娘子!”   梁山伯站在门前,脸色不大好看,四九都不敢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往厅堂走去。   恰好祝英台和马文才也赶了回来,见他便问事情如何。   梁山伯甚至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眼马文才和银心,表情越发古怪。   马文才急了,问:“到底怎么了,说话呀!我们可都提着心呢!”   梁山伯挠挠头,干脆把他与祝九妹说得话都重复了一遍。   祝英台奇道:“她这是发什么昏呢?怎可能有人替马文才与她做媒?阿父阿母也不可能同意。”   马文才心里感觉最为微妙,因为“马文才提亲拆撒梁祝二人姻缘”这个情节他可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他在前世流传的梁祝传说中的关键部分。   这个祝九妹并非梁祝故事中的祝九妹,怎会说出这段事呢?   他心中有九成把握,现在的祝九妹正是故事中的“祝英台”。   至于她将素绘喊成银心,他猜测,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祝英台”的故事里,银心也是她的贴身仆人吧。   祝英台此时已经往祝九妹的院子去了,梁山伯与马文才两人紧紧跟上。   素绘正愁眉不展地跪在祝九妹身边,见三人出现在门口,便凑到祝九妹耳边轻声道:“小娘子,公子和梁公子、马公子都来了,请快别哭了,去见见他们吧。不管有什么疑难,他们必能帮到你的啊。”   祝九妹抬起脸来,茫然问道:“你说谁?”   “自然是小娘子的阿兄英台公子、马文才公子和梁山伯公子了,”素绘双手搀着祝九妹的胳膊,“小娘子不也常说,‘这世上就没有阿兄他们办不了的事’嘛。”   “你糊涂了!”祝九妹将手一甩,“我乃家中独女,英台公子不过是我女扮男装求学的名号,哪来的真阿兄!何况那什么马文才,怎可能和梁兄一道!”   祝英台在门口听不下去,怒道:“阿妹,你如何说话的!”   祝九妹回头,见到屋外站着三个青年男子,脸上有些惊慌:“你们是什么人,怎能胡乱说话!”   见梁山伯站在两个陌生男子身边,她又问道:“梁兄,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梁山伯向前跨了一大步,反问她:“九妹,你,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人?”   番外(下)   “梁兄,你这是何意!”祝九妹满脸不可置信,“我是九妹,我是英台啊!”   除了马文才,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变了。   素绘拉着她,连连问:“小娘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闭嘴!”祝英台瞪了素绘一眼,视线落在院里几个仆人身上,直看得他们低下头。   他阴沉着脸,道:“素绘,扶小娘子回屋子去,她身体不适,需卧床休养。”   祝九妹被素绘拉住,她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踉跄着跟在后面。她骂道:“银心,你怎么听那人的话!你还当我是主子吗!”   她又转过头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梁兄,你为何不救我!”   “把她嘴捂上!”祝英台喊,恨不得亲自动手。   马文才用手肘轻轻碰碰他,低声说:“我去同她说几句话。”   祝英台眉头紧蹙:“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你同她说什么?万一她真是被什么魇住了……”他嗓子一哽,说不出话来。   再怎么说,那是他的亲妹妹啊。他少有的,感到手足无措。   马文才在他肩上拍拍,道:“你放心,还有山伯和素绘他们,你先去把仆人们约束好,别传出去什么。”   这个时代,人们对非自然事件极为相信也极为恐惧。如果真让人知道祝九妹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了身,恐怕命也就保不住了,更别提想办法让她回来。   祝英台点点头,看了眼祝九妹的房门,快步走出去。   马文才让梁山伯不要跟着,独自一人走到祝九妹的门前。   屋内,祝九妹正坐在胡床上,环着手臂满脸防备地看着素绘。素绘则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几步外。   马文才轻咳一声,两人抬头望着他。他冲素绘打了个手势:“我同九妹说几句话,你先下去。”   素绘咬着下唇,还是行了个礼退出门外。   祝九妹往里面缩了缩:“你要做什么!”   马文才并不进房间,等其他人都离远了些,才道:“你说你是祝英台?”   “自然是。”   “那我便直说了,”马文才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你的魂魄或许是‘祝英台’,但这个世界并非你原先所在的世界。在这里,你的这个身体名祝英玖,上有几个兄长,祝英台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刚刚离去的那个。你的婢女名为素绘,而银心则是你阿兄祝英台的书童。我是马文才,同祝英台、梁山伯是书院同窗。你与梁山伯二人情投意合,今年内或许便要订亲了。”   祝九妹起初脸色惨白,但听到她会与梁山伯订亲时,眼睛动了动,唇边瞬间闪过一抹笑。   她捂住脸,道:“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我现在脑袋昏昏的,你先走吧。”   马文才眉毛一抬:“你最好尽快回忆起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的九妹去了哪里,各自回到原处。”   说完,他也抬脚立刻,没走两步,却听见屋里祝九妹喊了一声“素绘”。   马文才脚步顿了顿,梁山伯已跑上前来问他:“九妹她如何了?你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文才摇头敷衍道:“我也问不出什么来。”   梁山伯已不知叹了多少回气,眼巴巴望着祝九妹的屋门。   当天晚上,马文才就听说,祝九妹已经好了。她只是前一天夜里做了噩梦,被吓糊涂了。   马文才总觉得不对,第二天早早去了祝家。   祝九妹偎在滕氏身边,祝英台和梁山伯都坐在下首。   祝英台敛着眼睛喝茶,不说话。梁山伯则是满脸的庆幸。   见到马文才,祝九妹笑容微顿,低下了头。   她忽然出声,对滕氏说:“阿母,马公子同阿兄的同窗情谊深重,早早便来寻他,真叫人羡慕。”   滕氏脸色一变,梁山伯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祝英台“啪”地一声盖上杯盖,冷笑一声:“到底是哪来的东西,竟占着我妹妹的身体不放!”   祝九妹脸上有些慌乱:“阿兄,你说什么呢,我就是你妹妹啊!”她转头望向滕氏,见她也是一脸不渝,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她流下泪来,抽泣道:“阿母,阿兄,九妹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说得不对,便告诉九妹,为何要这样指责我!竟是叫小妹不能活了。”   滕氏抬手将她推开,手指颤了颤:“你,你果真不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绝不会这样说话。”   “不,我就是祝九妹!我就是祝英玖!”她喊着,想往滕氏身上扑去。   菊儿眼疾手快将她拦住:“小娘子,你当心伤着夫人!”   祝九妹看见马文才,神色又是一变,指着他道:“是你,都是你,为何你总不肯放过我!我不过是要同梁兄在一起,你为何一定要阻拦我!”   “九妹!”梁山伯拦住她,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只是重复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正当一屋子乱糟糟的时候,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身披黑色斗篷,一头白发束在脑后,双眼微闭。   他一进来,屋里的人便莫名齐齐静下来。祝英台将马文才拉到身后,问道:“请问来者何人,是如何进入我祝府的?”   那人转头面向他,眼睛一睁,露出灰色的虹膜,看得人心中发憷。   他的目光落在马文才身上,说了句:“你倒过得不错。”   马文才心头一紧,不禁抓住祝英台的胳膊。   那人又转向祝九妹,道:“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祝九妹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同梁兄订亲成婚!”   那人仿佛没听到一般,抬起手,迅速做了几个诡异的手势。祝九妹的声音立刻顿住,整个人失了力气般倒下去。   素绘将她接住,惊叫道:“小娘子!小娘子!”   那人道:“不出十息,她便会回来了。”说完,向后退了一步,眨眼间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屋里的几个人面露惊讶,互相看看,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祝九妹猛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看看四周,裂开了嘴。   “老天,我终于回来了!”   她站起身来,挨个喊道:“阿母,阿兄,马兄,梁兄,还有素绘,菊儿,银心,四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滕氏小心摸了摸她的脸,问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的英玖?”   祝九妹用力点头,眼睛里冒出泪花,脆生生应道:“是的,阿母,是我!”   “哎哟,我的儿啊!”滕氏一把将她抱住,“你这是去了哪里,叫阿母好生心焦啊!”   祝九妹抹掉泪,说起她的经历。   原来,她是和占据了她身体的那个祝九妹互换了魂魄。   她道:“你们可不晓得,我当时也吓坏了,就怕谁将我抓起来烧死。   “那个祝九妹同我真的极为相似,连阿父阿母和下人们都一样,只是没有兄长,名叫祝英台,婢女恰好叫银心。”   梁山伯感叹:“怪不得,那个祝九妹一见素绘就喊‘银心’。”   祝九妹点头,继续道:“我瞧着不对,便装作脑袋糊涂了的样子,跟下人打听,你们晓得如何?那里竟也有个马太守之子马文才,和梁家庄的梁山伯呢。那个九妹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认识了那一个梁山伯,不知怎么的就自己替自己做媒,要同他成亲。可她父母又将她许给了马文才。”   祝九妹撇了撇嘴:“要我说,那个九妹可真够糊涂。你若已心系别人,为何不早早同父母讲个清楚?明明她早已听说了议亲的消息,还不说,非等到父母之命后,才来反对。反对便反对吧,又不好好分说,偏要惹人生气。她那个祝家不过是个普通人家,马家是太守,何至于非娶她不可呢。我瞧着,她说不通父母退亲,搞不好会做出嫁了人后跟马家说‘心悦他人’的事。这样昏了脑袋的姑娘,不知会给家里带来什么灾祸呢。”   “那你呢,你如何了?可有嫁给那个‘马文才’?”梁山伯追问,瞟了一眼这个马文才。   祝九妹扑哧一笑:“我自然也不肯的,别说那个马文才了,便是那个梁山伯我也不肯嫁。我和那个九妹的父母恳切说了一次,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好,为了祝家也好,都不能强迫她嫁人。只是那马家已将聘礼送来,少不得要给人家赔罪,让马家退亲。”   滕氏心疼地摸了摸她脑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个女子的确是糊涂的,竟还想赖在这儿,同梁山伯成亲呢。”   梁山伯立刻接道:“即便她赖在这儿,我也不会娶她的,我要娶的是英玖。”   祝九妹红着脸瞪他,叫众人都是一乐。   等马文才与祝英□□处时,他说起那个黑衣人:“信斋,今日那个黑衣人对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祝英台看着他没做声。   马文才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我也和那一个祝九妹一样,是——”   祝英台忽然用食指按住他的嘴,道:“我只知道,我认得的、认定的都是眼前的你,不论前因后果。我只庆幸,那人没有对你做什么。”   看见马文才眼中的忧虑,祝英台不再多说,微微低头,凑在他耳边道:“放心,我绝不会放你离开。”   说着,祝英台吻住了他的双唇。   马文才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拥住祝英台,心想,我也绝不会离你而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